深深淺淺四
其實從我和薛一弛剛認識起,我就預感到今後和他不會有好結果。那滿地的碎瓶膽總讓我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魯迅說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以此類推,熱水瓶是有價值的,它被我毀滅了,所以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悲劇。
薛一弛身材矮小,卻頗為健壯,不是我所欣賞的高高瘦瘦型。薛門在唐朝可是世族,武則天嫌情人馮小寶的名字土氣,就賜他叫薛懷義。可見“薛”是一個洋氣的姓。但薛一弛卻時時露出鄉土氣息,頗有些辜負。所以從一開始,就注定我不會喜歡他。
寧國公主出嫁的時候也下定決心不會喜歡新加封的“英武威遠毗伽可汗”。雖然他們沒見過麵,她已經聽說他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了。在鹹陽磁門驛與送行的肅宗道別時,寧國公主心中雖怨憤,口中卻還得說:“國家事重,雖死無恨。”然後哭得更厲害。
護送寧國公主踏上出塞征途的是漢中郡王李禹。他是公主的堂叔輩,年紀不大,三十多歲,倒也有幾分英武之氣。一路上幾乎走了月餘,雖然李禹照顧得甚是妥帖,寧國公主心中仍是含著憂慮與恐懼。隻願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在見到那群未開化的野蠻人之前便——毀滅。
可是終點終於要到來。寧國公主靜靜地坐在車中等待,李禹走進了回紇可汗的牙帳。
可汗倒也生得威風,穿著赭黃袍,戴著胡帽,坐在正中榻上,臉上的傲慢自得讓大唐郡王感到一種羞辱。於是立著不動,用同樣傲慢的眼光望著可汗。可汗畢竟不諳韜光之術,忍不住先開口:“兩國君臣有禮,為何不拜?”李禹於是滔滔答言:“唐天子以可汗有功,,故將女嫁可汗結姻好。比者中國與外藩親,皆宗室子女,名為公主。今寧國公主,天子真女,又有才貌,萬裏嫁可汗。可汗是唐家天子女婿,合有禮數,豈得坐於榻上受詔命耶?”這段話自“正史“上抄錄,分毫不錯。我一直奇怪一向惜墨如金的史家,為何將這段話冗長地記錄在案。或許他們深感自己所處的時代外藩氣勢之洶,李禹的話讓他們有揚眉吐氣之感吧。反正最終可汗“拜受詔命”。
這一段插曲傳到寧國公主耳中,少不得被渲染加工,比如可汗設下刀山油鍋之類。李禹的浩然正氣令公主怦然心跳。無可否認來自文明之邦的公主更會欣賞“文明人”的舉止,特別當文明以和平的手段征服了野蠻,取得最終勝利的時候。於是李禹在寧國公主心中已成了一位英雄,直接地保護了她高貴的身份。她感激他甚至愛慕他,因為她除了身份,再無任何東西可以依仗。
婚後三天,李禹等回京複命去了。寧國公主依依不舍。她喜歡他秀挺的三綹胡須,而回紇人,則一色粗獷的連腮胡。公主曾嫁過兩次男人,但都沒有什麼印象。那兩個人對她,更多的意義隻是兩快白底黑字的靈牌罷了。所以每當公主思念故土,女人臉是自己的母親,上著紅妝以掩蓋自身的蒼白;男人臉則是李禹,智勇雙全的貴族,拈須而笑。這時候公主總會忘記,論輩分李禹是自己的堂叔,雖然已在三代之外。
寧國公主無可奈何地嫁給了老可汗,我則荒唐地接受了薛一弛的電影票。盡管我對他沒什麼好感,可他對我撞壞熱水瓶一事沒多說一句話,總讓我心中歉歉。我這個人,最怕欠別人的情,因為我怕有朝一日,他們會找我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