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在朝歌的急子(2 / 3)

“不撞死也瘋掉了。”酒醉的強盜們大聲哈哈地笑著,在鋪著篾席的地板上滾來滾去,“你們聽說過這樣滑稽的事情麼?親媽和老婆都被老爸搶了去,可憐的急子公子啊……”最後一個“啊”字抑揚頓挫,頗有一唱三歎的詠歎調風格。

“喂,小子,你在想什麼?”叔父冷不防一個爆栗砸過來,把坐在門檻上的我嚇得一抖。

“我……隻是幫你們望望風,說不定司寇的手下會找到這裏來。”

“不用擔心,”叔父忽然誌得意滿地拍了拍胸脯,“我錢大在司寇那裏是掛了號的,必要時官家還要用到我,你怕什麼?”

雖然我不知道官家為什麼會用到我們這些強盜,不過我沒有繼續問,他的飽嗝裏有著難聞的酒臭。何況我所想的事情,並非他這一生所能理解——我在哪裏?

我在衛國,衛國又在哪裏呢?

衛國在周,周又在哪裏呢?

周在大地上,大地又在哪裏呢?

地在天之下,天又在哪裏呢?

……

每次他們喝酒的時候我就會想這個問題,於是我的頭便像喝醉一般暈起來,這能夠讓我看上去跟他們沒有分別。我害怕跟他們看上去有分別。

我借口上茅房離開了那些醉醺醺的強盜,其實我隻是突然很想看看那根城牆上的苦瓜。你知道,對於我們這些出身微賤的人來說,能看到那些尊貴的人實際上過著同樣痛苦同樣卑屈的生活,我們的日子就會平白地滿意了許多。

然而急子不在了。他從此再也不會坐在城牆上,像一個雕像一樣進行他的展覽,坦然到木然地麵對或憐憫或嘲弄的目光。至於他躲藏到了哪一處宮室別院之中,就不是我這種平民能夠知道的了。據我的揣測,即使他以前可以直麵因父母的苟合而與生俱來的尷尬,他現在也終於承不住父親衛宣公那種赤裸裸的直白行為所帶來的蔑視,他終於——躲起來。

這一躲,便是十六年。

如果不是常常在遙望天際時為始終不能爬上朝歌城牆而耿耿於懷,我恐怕就會把他徹底忘記了。

十六年間,對於急子,生活也許是平淡到了極處,而對我,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叔父錢大死了。他把他的朝歌口音和肮髒的小酒館留給了我,本來他是想把那些手下兄弟遣散的,可他們像圍繞叔父屍體的蒼蠅一樣不肯散去,終於逼得我答應了做他們這幫兼職強盜的頭兒。這個差使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好,落到我頭上也並非我有什麼才能,隻不過是要我把名字上報到司寇那裏,以備官家差遣,也可以在必要時充當替罪羊。

權利與義務的對等讓我無話可說。

去司寇的官署報到時,我遇見了一個漂亮的孩子。其實十四五歲做什麼事都已足夠,無論是善舉還是惡行,他也應該不再被稱為孩子。

“你是盜錢麼?”他神態倨傲卻又語言文雅地說,“我是公子朔。”

我記起他就是那個差點嫁給急子的宣薑的二兒子,便自然聯想起了那個久遠的問題,差點忍不住問他會不會為家裏複雜的輩分關係煩惱得撞牆,不過我這時已經是行事穩重的中年人了,我隻是謙恭地行了一禮:“公子有何吩咐?”

“現在沒有。”他笑了,這個時候可以推測到他母親宣薑的絕代容顏,“不過很快就會有的。”

“盜亦有道。”我也笑了,“我們從不為錢財以外的理由出手。”

“放心,少不了你的。”公子朔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誌得意滿的笑容,“整個衛國的財富,難道還雇不了你殺人嗎?”

“公子要殺誰?”

“我還沒有想好。”公子朔若有所思地笑笑,和我在路上看到一個小乞丐費力思忖如何折騰死手中那隻小貓時的神態一模一樣,這讓我對半大的孩子們忽然生出一種隱隱的恐懼。

不久死了第一個人,急子的母親夷薑。聽說是英明仁厚的國君訓斥了她幾句,這個五十歲的婦人就想不開上了吊。

夷薑的葬禮很是簡單,顯見衛宣公早就對這個庶母出身的夫人了無眷戀。我手下有兩個兄弟為了掙點外快跑去參加了哭喪的隊伍,他們回來告訴我十幾年不在公眾麵前露麵的急子公子麵容竟然沒有多大變化。“這可真像妖怪一樣了。”我得力的手下五升一邊喝茶潤著他哭喪嚎啞了的嗓子,一邊不住嘴地向我彙報,“他這次居然沒有哭,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然後直挺挺地摔在墳堆上,兩個太監都拉不起來。”

我沒有反應,隻是心不在焉地剔著牛骨上的肉。宮廷裏的事情很容易通過各種渠道流傳到民間來,大家都知道夷薑真正的死因。好像就是從宣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公子壽起,朝歌開始流行一種新的說法:“如果我娶了你媽,你就是我兒子。”十幾年後,這種市井的汙言穢語終於感染了宮廷中的貴族,也給了思想簡單的小野心家靈感的火花。十五歲的公子朔一天向母親宣薑哭訴,說兄長急子很認真地用了這句話來侮辱他。於是宣薑出於種種考慮,添枝加葉地向衛宣公控告急子的無禮。這種在宮廷奪嫡中慣用的小伎倆如願以償地打動了思想更為簡單直接的衛宣公,何況與庶母亂倫的事情他自己便是前鑒,於是偉大的國君憤怒地衝到夷薑的住處罵她教子無方,他前腳踏出房門夷薑後腳就上了吊。

夷薑的死為後世的道學家提供了千載難逢的反麵教材,以至若幹年後,還有人寫打油詩放在演義之中:

父妾如何與子通?聚庵傳笑衛淫風。

夷薑此日投繯晚,何似當初守節終!

人心險惡,竟然是嘲笑她不肯早點上吊。而在當時的朝歌,盡管人心還沒有惡毒到這樣來詛咒一個已死的婦人,對夷薑的死卻都是漠然的——宮裏哪天不死點人呢?就連她的親生兒子急子,也把“節哀順變”這幾個字做得極好,照樣地溫良恭儉讓,讓他紅了眼的老子兄弟找不到下手的借口。

他究竟是涼薄、是迂腐、還是大智若愚?這在當時的我也沒有看出來。然而因為縱欲而過早顯出老態的衛宣公,卻對夷薑的死隱隱感到心虛不安,加上公子朔和宣薑的耳旁風,原本隻夠偷香竊玉的德行終於徹底敗落下去——老家夥下定決心除去這個披著馴良外衣的眼中釘了,哪怕急子小的時候他經常抱著他心肝肉兒地叫。

公子朔許給我的大買賣,終於上門。

公元前700年,衛宣公的老丈人齊傅公聯絡諸侯討伐紀國,邀請衛國加盟,公子朔趁此機會和昏了頭的衛宣公定下了除去急子的計謀。

“你帶上手下兄弟埋伏在莘野的渡口邊,看到掛著白旄的船到了,就把為首的砍下頭送來領賞。”公子朔偷偷把我召到他的居所,簡明扼要地吩咐著。雖然他沒有更詳細的說明,我早已把他們的打算猜了個通透:莘野是到齊國的必經之地,以擬訂會師日期的名義被派出使齊國的急子必定要在莘野棄舟登陸。而白旄就是白牛尾巴,正是使節的標誌,於是我笑著補充了一句:“那白旄也送回來是吧?”

“不錯。”公子朔讚賞地點了點頭,“以白旄和人頭來交換五十金。”他涼悠悠地看了我一眼,“盜錢,你別跟我耍什麼花樣,要知道這也是國君的意思。”

“小人不敢。”我趕緊磕下一個頭去。我說的是實話,如果公子朔日後成了國君,我仰仗他的地方還多著呢。然而此刻我眼角的餘光忽然瞥間窗邊一個人影,連忙以我強盜的警覺向公子朔提醒了一句:“外麵有人。”

“我知道。”公子朔淡定地笑了,“那是我哥哥壽。”

公子壽,宣薑與衛宣公生的大兒子,排名急子之後的二號國君繼承人。然而我對他幾乎沒有什麼印象,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似乎從來不曾在朝歌的公開場合出現過。“他會不會走漏風聲……”我小心翼翼地問著,畢竟急子在朝野還有一堆恪守立長古訓的擁護者。

“他是和急子要好,兩個人腦子都有點不正常。”公子朔瞟了一眼公子壽離開的方向,微笑著說,“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你隻要照著我說的做好了。”

我當時確實無法理解他的意思,雖然我知道公子朔要想登上國君的寶座不僅僅急子一個障礙,但我也實在沒有料到後來的事情會發展成那樣。想必公子朔自己也無法料到,那個十五歲的少年,即使心思再如何深沉,也不可能把計劃設計得如此完美無缺。

急子的行程是我們早已知曉的,因此莘野的伏擊戰也在我天才的指揮下布置得井井有條。可惜埋伏的時間仍然比預計的長了一些,在被偏愛我的蚊子叮出一臉包的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絲絲的遺憾——或許我不應該當一名強盜,而該當個哲學家,可以名正言順地披一條破麻布思考“天究竟在哪裏”這樣的問題,而不是手持利刃趴在蘆葦叢中,丟掉“錢子”的尊敬與蔑視換一個“盜錢”的豪邁和畏懼。

“頭,羊來了!”趴在我身邊的五升興奮得打起哆嗦。

我瞪了他一眼,雖然我之前在提起急子的時候與其他“羊”沒有任何不同,可我心裏還是忍不住會咯噔一下,眼前晃過一根屋簷下晃晃悠悠的苦瓜。可是既然這瓜遲早要被摘下,那由我來摘或由別人來摘並沒有什麼分別,何況,還有五十金的賞賜。於是我的心又堅如磐石。

掛著白旄的小船漸漸近了,幾個仆從護持著一個穿著淡綠衣服的人走上岸來。

“上!”我果斷地一揮手中的長矛,第一個衝了上去。本來我是預備從前麵紮急子一個透心涼,可事到臨頭我忽然不想去看記憶中他悠遠飄忽的目光,眼一低讓開了一步。為了證明這並非我的怯懦,我一偏頭踹倒他身邊的侍從,搶了那根白牛尾巴來。

急子的寥寥幾個侍從根本不是我手下兄弟的對手,好在兄弟們在我的諄諄教導下,絕對不做和錢財無關的麻煩事,三下五除二把他們撂翻在地,直接就捉了那隻領頭羊。

“頭,好像有點不對勁……”五升忽然開口說。

“囉唆什麼?”我背著身子,異常煩躁地吼道,聲音都有些變了,“他不正是拿白旄出使齊國的人麼?趕緊動手!”不知為什麼,我忌諱提到急子的名字,可是心中卻忍不住有些迷惑——急子為什麼一聲不出?他那種坦然到木然的目光,一向是我最為仇視卻又隱隱模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