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在朝歌的急子(1 / 3)

陷落在朝歌的急子

二千七百年前,我來到淇水邊的衛都朝歌。

牛車之嘎之嘎地搖進城門的時候,猛地被地上一個大坑顛了一下,讓我的頭猝不及防地碰在汙跡斑斑的車轅上,我醒了過來。

“小兔崽子,我們到了。”一張黑而寬闊的臉驀地擋住了我頭頂的天空,露出一口格外白的牙齒來。那是我的叔父,人稱錢大的一個小酒店老板。我那時還不明白,行三的他怎麼會被人稱作錢大,不過旅途的勞頓已經讓我無暇考慮這個,從鄴地到衛都朝歌,路途並不甚遠,可是老牛破車確實把我顛簸得夠嗆。

又一個坑,把我的屁股震得生疼,隻好沒奈何地爬起來,四處打量這個我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城市。

朝歌其時很是破舊,自從商朝最後一個帝王紂在這裏自焚以後,朝歌昔日夢幻般的奢靡繁華已逐漸在歲月的泥土中凋零。黃土夯成的城牆圍著灰蒙蒙的房屋,連一棵樹都沒有。由於下水係統不完善,一條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仿佛翻轉的石榴皮,盛滿了昨天的雨水,混合著從城牆上衝刷下來的黃土,埋幹淨最後一點酒池肉林的餘味。然而這死去活來的城市在當時我這個鄉下小子眼中,卻如同一個精製而繁複的蟻巢,壯麗得讓我目瞪口呆——原來,可以有這麼多房屋,這麼多人累積在一處。

“小子,在看什麼?”叔父湊過來,他的口氣中充滿了大蔥的味道,好像就是從這時候起,他已把對我的稱呼從“小兔崽子”簡化為“小子”。

“那個人是誰?”我用我的鄴地口音,也就是自視甚高的朝歌人所鄙視的“鄉下”話問道。

衛都的小酒店老板順著我的眼光望向城頭,正看見那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年雙腿懸空坐在垛口上,他身上淡綠色的衣服是這初春天氣的唯一標誌。“哦,你說他嗎?”叔父忽然曖昧地笑了,“你們鄴地不是有《牆有茨》這首歌嗎,唱什麼‘宮中淫亂事,不能道分明,若要道分明,汙穢不可聽’,他就是那個……”他忽然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卻驀地在我頭上敲了個爆栗,“這些醜事,小孩子不用管。”

我撫著額頭,不忿地盯了一眼這個領養我的黑漢子,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叔父果然有些怪異起來。

“我覺得他就像——一根苦瓜。”看著那錦衣少年落寞的身影,我忽然捂著肚子笑起來,“你看他是不是像一根吊在屋簷下的苦瓜?”

叔父疑惑地又回頭望了望那個一動不動的淡綠身影,那種曖昧的笑又回到了臉上:“這個比喻不錯。”他盯著我看了一眼,似乎完全沒有注意我已被他那一爆栗磕得眼淚汪汪,忽然憨憨地一笑:“你這小子,有點意思。”

坐在城牆上的少年,叫做急子,乃是我們衛國偉大的國君衛宣公的長公子。

當年周公旦以成王之命大封諸侯,為了鎮壓殷商遺民的反抗,就把商朝舊都朝歌及畿輔之地封給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康叔,稱為衛侯。因此,急子姓姬,正宗的周文王後嗣,擁有我們那個時代最為尊貴的血統,甚至有極大的可能繼承國君的位置。可實際上,他的處境並沒有他的衣服那樣光鮮。

“他應該叫國君父親還是兄長呢?”我第一次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早有防備地躲開了叔父的爆栗,我還不想以滿頭青疙瘩的形象出現在叔父的那一幫兄弟麵前。

然而叔父畢竟是快活地笑了。對於住在都城的平民來說,談論他們所熟悉的宮闈密聞實在是體現他們優越身份的極好機會,足以證明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以朝歌的咭咭刮刮的語調來蔑視另一種咭咭刮刮的鄴地方言。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叔父忽然一本正經地說,“你先回答我,那個夷薑夫人是應該叫國君老公還是兒子呢?”然後他就哈哈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他剛抓過羊肉的手捂著肚子滾到地上去。據一個叔父手下的家夥說,叔父認為這樣笑可以使他在一眾兄弟麵前顯得更加平易近人,以便增加人氣。

不過我認為這說明叔父已經開始觸摸到邏輯學的邊緣,他沿襲著這種反問的思索方式,實際上已經與西方那個姓蘇的老頭不謀而合。可惜叔父的職業,名義上是朝歌的小酒店老板,暗地裏是衛國的強盜頭子,都與哲學的範圍無關。

其時衛國長公子急子的身世,在整個中原都早已傳遍。

殷商民風淫逸放縱,君主、貴族和庶民中都彌漫著狂飲濫醉、放蕩不羈的風尚,即使周王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予以根除,那種末世情懷的根據地朝歌仍舊散播著薄醉的誘惑空氣。於是我們偉大的國君衛宣公姬晉,在這種空氣的熏陶下,從小就誌向不凡。還在做太子的時候,他就私通了庶母夷薑,生下了急子。從急子的名字,就可以想見當年情形的慌張混亂。不過奇怪的是,興許是因為偏袒兒子寵妃,老國君對這個不倫不類的孩子也沒有什麼舉動,任由他在一堆宦官保姆的簇擁下,在宮廷和市井之間慢慢長大。我乘坐牛車進入朝歌的時候,正是太子姬晉繼位為衛宣公,而急子和我,都是十四歲。用那個死於非命的西方聖人的誕生紀年,這一年被稱為公元前718年。同年,急子的生母夷薑被衛宣公力排眾議,正式立為夫人。

我很自然地把自己跟急子列在了一起,盡管從表麵上看,一個是當然的儲君,另一個即使再有成就,也無非是衛國新一屆的強盜頭子。然而有趣的是,命運終將把我們聯係在一起,牽牽扯扯地走進史書,講述一個王子和強盜的故事。

衛國的民風,實在是淳樸到可愛。一旦宮闈中傳出什麼流言,自家遇到什麼煩憂,都會用民歌傳唱開來。或許另一個原因是同樣咭咭刮刮的衛國各地方言,都讓人在說話時舌頭纏在一起,不如唱歌來得順暢。所以詩經中十五風,小小的衛國倒占了二成,分為鄴風、鄘風和衛風。而對於偉大到不同尋常的衛宣公,歌諷他事跡的歌詞竟然有不下五首。可見,即使在孔子看來“禮崩樂壞”的時代,人民對自由天性的忍受力比後世強得許多,衛宣公的做法也是前衛到群氓無法理解的。

我到衛都的第三年,也就是我和急子(至於他有沒有被立為太子,我原先肯定是知道的,然而時日久遠後一幫漢子攀比著手指上握筆的繭子,倒得出兩派不同的結論來,弄得我這個當事人都茫然忘卻了真相)十六歲的那年,衛宣公終於覺得不能再放任急子成天呆坐在城牆上,害得一幫宮廷侍從如影隨形地牽著網守候在牆下以防不測,他決心為急子娶親了。

新娘是經過精心挑選的,齊國王室薑家的女兒。既然是當年功勳卓著的薑子牙的後代,門第自然是配得上我們堂堂文王之後的急子公子了。而且為了曆練急子的從政才能,深謀遠慮的國君還為急子安排了一個重要的外交活動——出訪宋國。宋國是當時出了名的仁義之邦,這個差使自然是又風光又舒服。預計等急子完成出訪任務,乘著四乘的馬車回國時,他就可以看見專門為他千裏迢迢從齊國迎來的美麗新娘。此時此刻,國君衛宣公慈父般的柔情已經表露無疑,不僅尷尬地嫁給父子兩代的夷薑,整個衛國的百姓都被這純然的父愛所感動了,甚至原諒了當年那不知是愛情還是情欲引發的亂倫醜聞。

也許,全國隻有一個人全然不為所動,那就是急子自己。出使車仗出發的前一刻,我還是可以看見急子晃悠著雙腿坐在城牆上,他的目光,望著大地的盡頭。我暗地裏呸了一聲,如果他像我一樣每天無法選擇地行走在朝歌破舊的石板路上,我擔保他會比我更多地被那些坑崴了腳,甚至掉進下水道中汙糟他漂亮的淡綠衣服。可事實上——雖然他在我眼中可以被看作那根懸掛在屋簷下的苦瓜,我仍然無法像他一樣坐在城牆上登高遠望,即使叔父的爆栗我已經躲得又快又好,守城軍士的長戈還是可以輕鬆地把我叉到告示牌前。

可是兵大爺,我可憐巴巴地嘟噥,小人不識字。

於是守城的士兵耐心地為我講解了告示牌上的內容——“軍事重地,閑人免進”,作為我認真學習的獎賞,他們一人給了我一個耳光,讓我可以一路捧著跑回叔父的酒館。

盡管當時不識字,卻並不妨礙我學會市井的小調。就在急子出訪宋國未歸,而為他修建的淇水之濱的新台已然完工的時候,一首歌謠開始四處流傳。我那時第一次跟著叔父出去辦了趟活計,初步顯示了從事強盜這一行業的優良品質,很是得了些誇獎。心情好胃口就好,連帶我唱歌的中氣都足了起來,走在泥濘的官道上扯著嗓子嘶吼,竟然沒顧到腳上的鞋子都走掉了一隻。

“新台建起高又高,河水上漲浪滔滔。欲求英俊與溫柔,不料所嫁是膿包。

設網原想捕大魚,哪知蛤蟆落進來。欲求英俊與溫柔,不料所嫁是駝背……”

歌詞粗俗,誰知以後會收錄到《詩經》裏去?孔子一句定論:“思無邪”,倒為我們諸多曖昧促狹的心思扯了塊大旗,還博得一句“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的稱讚。不過我們極富叛逆精神的偉大的國君,是不在乎我們這些無知小民的流言蜚語的。他有著他最直接也最有力的邏輯,因為他是衛國的主人,他可以娶衛國任何一個他看中的女人,不論這女人是他的庶母,還是他的兒媳。

急子回國的時候,他的未婚妻已經成為了他的庶母之一,新房就順便定在淇水邊的新台。新夫人名號宣薑。

第二年,宣薑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壽;再過一年,宣薑又生一子,名叫朔。

尷尬人再逢尷尬事,急子又一次成為了衛國人的笑柄。

周朝對人民的飲酒供應實行限額配給,然而對殷商的遺民卻是例外,巴不得他們成天醉醺醺地忘記複國的念頭。於是我那可憐的身為正宗盤庚後嗣的叔父,在和他那幫兄弟喝醉酒的時候,就墮落到以模仿那天下最悲慘的公子急子的神態為樂。剛進朝歌就聽到父親已娶了自己未婚妻的消息,一向垂著嘴角如同苦瓜一般的急子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想哭的樣子。癟著嘴,皺著鼻子,眼睛連眨都不敢,這樣確實是憋住了眼淚,卻憋不住鼻孔中掛下了兩行清鼻涕。

“如果我要叫自己的兄弟做父親,叫自己的老婆做母親,叫自己的兒子——如果他娶了宣薑,公子壽和公子朔豈不就是他的兒子麼?”叔父揮揮手中的酒壇製止了一個兄弟的反駁,繼續含糊地笑著,“叫自己的兒子做兄弟,還有……叫自己的祖母也叫母親,我幹脆一頭撞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