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從茂密的叢林中穿過,毫無停滯,顯然那個叫做路伽的向導對這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甚至等他們走出叢林,乘車前往河內碼頭的時候也是如此。而此刻距離他們發現他的地點,已經有兩百公裏,直讓威廉大歎路伽是無所不知的神仙。到達河內後,兩個異鄉人打算就此結束他們的印度次大陸之旅,坐船前往澳門。

“謝謝你。”死裏逃生的威廉看起來已經好多了,麵色也恢複了紅潤。他心中充滿了對路伽這個神秘東方人的感謝和好奇,趁路伽站在一旁看風景的時候,站起來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謝謝——啊!”

慘叫聲中,碼頭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圍攏過來,看著倒在地上不斷甩動右手的威廉和站在他身旁無動於衷的路伽。背著毛瑟槍的法國巡捕立時分開圍觀的眾人跑過來,將路伽包圍。

“他的手,他的手……”威廉好不容易爬起身來,語無倫次地對詢問情況的巡捕重複。

“我知道是這個土著的手冒犯了您,先生。”法國警官客氣地向威廉點了點頭,隨即毫無征兆地一槍托揍在路伽僅覆蓋著一層粗布的精瘦脊背上。

“不!”原本正排隊買船票的彼得大叫了一聲,可是已經來不及。就在碰觸到路伽的一刹那,巡捕木質的槍托蓬地一聲,綻開了鮮嫩的綠葉,一朵潔白的木蘭花從鐵製的槍管裏鑽出來,盛開在巡捕瞪大的眼睛前。

“先生,我想有一些誤會。”彼得扒開擋在身前的眾人擠了進來,連連道歉,“我的朋友是一個脾氣古怪的東方魔術師,冒犯了警官先生,還請原諒。”

“他是一個巫師,若是在過去將被燒死。”法國警官怒氣衝衝地把手中變樣的毛瑟槍扔在地上,“現在,我要以破壞軍械的罪名逮捕他!”

“先生,容我解釋一下。”見路伽隻是在一旁冷冷地站著不說話,威廉也不好意思地開口,“路伽先生是我們的向導,我想他並不是有意要傷害我。”

“不管怎麼說,一個土著冒犯了一個白人,這本身就不被法律許可。”警官鐵麵無情地回答著,吩咐手下,“把他帶走!”

彼得和威廉無可奈何地看著路伽毫無反抗地被全副武裝的巡捕帶走,最終退掉了船票,把行李都存放進旅舍裏。第二天,彼得帶著德國駐河內公使的親筆信來到法國巡捕房,請求他們赦免無辜的金邊土著人路伽。

“您是說那個穿長袍的聖人嗎?”巡捕房的書記員客氣地請彼得坐下,還給他泡了一杯濃濃的咖啡,“警官大人正在和他密談,或許很快就會出來。”

“聖人?”彼得驚詫於這個新的稱謂,然而出於禮貌,他沒有多問什麼,隻是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等待。一直等了兩個多小時,他終於看到路伽走了出來,而他身後逮捕他的警官正小心地躬著身子,眼裏含著感動的淚水。

“走吧。”路伽對彼得說。

“好。”彼得站起來,卻驀地呆住了——那個昨天還囂張跋扈的警官忽然匍匐在地,虔誠地親吻了路伽的腳背。而路伽並沒有阻止。

“神祝福你對一切民族一視同仁。”路伽低低地說出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巡捕房。

彼得看了一眼激動得全身發抖的法國警官,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快步跟上了路伽的步伐,而那封千辛萬苦央求公使寫的信,則被他揉皺了扔進巡捕房的字紙簍裏。

“謝謝你,彼得。”路伽忽然停下來,注視著想來營救他的人。

“這沒什麼。”彼得坦蕩地笑了笑,對望著路伽。他知道路伽的眼睛很黑很深,仿佛無盡的宇宙,可是他喜歡觀察這樣的眼睛,正如同他時常深陷於抽象深奧的問題。

“威廉說這是你們表示謝意的方式,對嗎?”路伽微笑起來,伸出了右手。

“是的。”彼得想也不想地伸手和這個衣衫破舊的東方人握在一起,感覺掌心仿佛有電擊一般的刺痛,然而他還可以忍受著不至於失禮地抽回右手。

是路伽先放開了手,他滿意於終於找到了一個不畏懼他神力的人:“能告訴我你的職業嗎?”

“維爾登堡大學的哲學和倫理學教授。”彼得回答,“當然,也是一個蹩腳的東方探險家。”

“現在不是大學放假的時候。”路伽看著彼得,不動聲色地道,隨手拉開了一張街邊咖啡館的椅子坐下來。

“是的,實際上我已經被大學解聘了。”彼得有些吃驚,他不認為一個生活在金邊叢林裏的土著人能如此熟悉德國大學的日程,實際上,路伽身上的謎團從一開始就讓他困惑不解,他似乎無所不知卻又守口如瓶,他伸出右手為威廉治療蛇毒的動作雖然一閃即逝,卻一開始就被彼得看在了眼中。

“為什麼?”路伽饒有興趣地問。

“因為我是個無神論者。”彼得向侍者點了兩杯紅茶,正猶豫要不要向路伽解釋“無神論者”這個太過新穎的德語詞彙,然而路伽已經點了點頭,表示他的理解。

“你相信世上沒有神存在嗎?”

“是的,就算有,他們也已經死了。”彼得說到了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已經十九世紀,這個世界已經十九世紀了,可是看看吧,舊的秩序還沒有打破,新的秩序還沒有建立。法國已經大革命幾十年了,高盧人的勢力已經擴展到這遙遠的東方,可德意誌呢,還是一盤散沙!教會因為內部學說的紛爭打得不可開交,異教徒成了可以合法剝削和欺壓的借口,各個公國在各自教派的支持下互相拆台!神呢,上帝呢,它在哪裏?……實際上,上帝已經死了,諸神都在墮落,他們是怎麼死的?是人類殺死了他們,因為上帝早已拋棄了人類,人類也已經厭棄了上帝!”

“上帝早已拋棄了人類,人類也已經厭棄了上帝……”路伽重複了一句,明顯地苦笑了一下,“這樣的言論,似乎並不被你們的教廷所接受。”

“所以我跑到東方來了。”彼得爽朗地笑道,“這裏總不是宗教裁判所的勢力範圍,你知道,現在雖然不再像一百年前把人綁到火刑架上去,卻可以把你‘人道地’關進精神病院——我可不想被他們變成瘋子。”

“打著神的名義,居然也做出這種事情來。”路伽垂下眼睛去,盯著自己麵前的紅茶,“你說,如果沒有了神權,這個世界會不會更好一些?”

“肯定會更好!”彼得毫不猶豫地說,“你看看英國,看看法國,他們早就推翻了神權,以公民權來治理國家,它們是現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是所有國家進步的榜樣!神早就該消亡了,它除了成為守舊勢力的傀儡,還能做些什麼?”

“如果現在給你一個殺死神的機會,你敢下手嗎?”路伽的聲音,似乎有些縹緲。

“當然敢,我在我的著作裏已經殺死它很多次了。”彼得哈哈大笑起來。

然而下一刻,他發覺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街邊馬車的遝遝聲,咖啡館裏眾人的談話聲,甚至風吹著百葉窗的輕微碰撞聲,都在一瞬間消失無蹤。而他的眼睛,也在一次眨眼之後,觀察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不光是聲音,一切都消失了:麵前的紅茶,原木打製的咖啡桌,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甚至,他身下藤編的椅子——雖然他還是保持著坐的姿勢。

當他意識到自己屁股下麵空空如也的時候,彼得大叫一聲,如同被火燎到一般跳了起來。沒錯,他的眼睛沒有欺騙他,他現在所處的這個地方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空白,還有站在空白之中的披著粗布長袍的路伽。

“這是怎麼回事?”彼得驚異地上下張望了一下,隨即盯住了麵前沉吟不語的路伽。

“給你一個殺死神的機會。”路伽微笑起來,“是真的殺死神,並非你在文字裏幻想。”

“難道……你就是神?”彼得鎮靜下來,聯想起從發現路伽以來的一切,越發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是的。”路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心裏那點金光不斷閃爍,分明已凝聚成一把小小的短劍,“把它拔出來,刺入我的胸口,然後這個結界就會消失,你就能回到現實裏去——宣布神的死亡,這不是你一生的理想嗎?”

仿佛被最後一句話所鼓舞,原本有些失神的彼得果然伸出手去,慢慢握住了路伽掌心中凝結出來的短劍。仿佛有啪啪的閃電從那短劍上傳遞到彼得的手掌,但他並沒有畏縮,一伸手,這把弑神的利器就抵在了路伽的胸口。

路伽輕輕合上了眼睛,仿佛自己跋涉了千山萬水,終於等到了這大解脫的一刻。

“你真的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神?”不知是不是事到臨頭又恐懼起來,彼得再度發問。

“是。”路伽回答。

“是無所不能無所不包的主?是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公理、美德和正義的上帝?是學者心目中的真理,是貴族心目中的權威,是平民心目中的救贖?”

“是,我都是。”路伽耐心地回答,不明白彼得為什麼突然如此囉嗦。

抵在胸口的利器輕輕顫抖起來,卻良久不曾刺進分毫,路伽睜開眼,看見彼得已是淚光閃爍。

“不,我不能殺你。”彼得拋開了短劍,慢慢跪坐在地上,“如果你死了,誰又來代表絕對真理,代表無所不在的宇宙規律?如果你死了,那些公理、美德和正義又該歸在誰的名下?如果你死了,那些在深夜裏被生活被內心折磨得輾轉難眠的人,又該掙紮著呼喚誰的名字祈禱?那些高高在上手握大權的人,又有什麼深層的信仰讓他們敬畏?哦,我不能殺你,我沒有權利代替所有人來做這個選擇。”

“你確實不能殺我了,因為你還信仰著我。”路伽伸出手,按在跪於自己麵前的人的頭頂上,“彼得,你的心中仍然有至高無上的神,隻是改了名字而已。”

“或許您是對的。”不知不覺間,彼得已經把稱呼“你”改成了更為尊敬卻也更為疏遠的“您”。於是,他們之間原本特殊的關係又在這一個字中回歸到與大眾殊無二致,神收回了他的青眼。

“我送你回去。”路伽失望地說完,右手輕輕一拂,彼得已經從這片無盡的虛空中消失,從他的紅茶香味裏蘇醒。而路伽,則一個人站在這片虛空之中,一步步走下去。

又是若幹年過去了,德意誌早已如彼得憧憬的那樣統一壯大,然後再度經曆衰落和分裂,無數新東西從人們手中創造而出,而又有同樣數量的東西在人們手中消亡。世界的變化之快讓每個人都目不暇接,就連路伽昔日被囚禁的那個高塔,也早已和周邊被廢棄的宮殿神廟一起,被世界各地的遊客當作了必經之地。

而此刻的路伽,則乘坐飛機抵達了大西洋彼岸。當他從那個飛行的龐然大物上下來,竟然感到有些暈眩。人類已經擁有越來越多原本神才具有的能力了,他們雖然也會犯錯誤,卻可以不借助神而進行自我修正,這種自行糾錯的本領讓路伽非常滿意於自己的創造。

他此行的目的是尋找麥考利,一個他現在寄希望可以成為弑神者的人,因為那個人曾經大聲地宣揚:“眾神消亡的時候,他們的軀體融入大地,融入你我……”無可否認,這幾句話很符合路伽的胃口。

路伽走出機場,一路穿越摩天大樓林立的城市,徑直來到了一個郊外廢棄的礦區。而此刻,已經有不少人早早在此守候了,他們大多留著長發,穿著花花綠綠的怪誕服裝,有人手中還舉著標語牌,上麵用蛇一樣的花體字寫著:“麥考利,我們愛你!”

天快黑的時候,礦區的空場上已經擠滿了人,他們站在堅硬硌腳的碎石地上,或者爬上礦場邊廢棄的卡車頂端,基本上都是戰後出生的年輕人。漸漸有人開始肆無忌憚地唱歌,有人掏出喇叭發出刺耳的尖叫,嘈雜聲讓這裏如同一個亂響的蜂窩。

隻有路伽默不作聲,他慢慢地在人群中穿梭,離人群正中那個光怪陸離的舞台更近些。他想看清楚,那個崇拜者眼中的天才搖滾樂歌星、“快樂解放”流派的教主——麥考利,究竟擁有怎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