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神書

祂最近感到非常懊惱。

每天醒過來時一睜眼,敏銳的感觀便告訴祂,因為這睜眼早晚相差的刹那,人間的晨昏遲暮就會相應提早或延後,不僅一群群的天文學家、物候學家、氣象學家要大驚小怪,各種神學和曆法背後的不同宗教或世俗力量又得以機會唇槍舌劍,甚至在戰場上大動幹戈。

醒來之後祂邁步走向自己的花園,可是先邁左腳還是右腳,甚至每一步落在哪個位置,身下的大地就會做出回應:或許隻是一陣風,可以讓蒼鷹得以翱翔得更遠,抓住一隻家養的母雞,蒼鷹的兒女們有了美餐,可那辛辛苦苦喂養母雞的孩子,卻因此失去了他繳納學費的來源……或許是大地深處一點微弱的共振,卻引發了海底火山的連鎖反應,掀起的浪頭逐步擴散,最終疊加成摧毀整個海岸椰林的颶風,將那裏夷為平地……更或者是地震,震中正好落在某座繁華都市……

在那個孩子的前途和整片椰林的抉擇中,祂氣惱地頓住了腳步,可花園裏的花朵們是多麼嬌弱而敏感啊,它們立時凋謝下去,萎落的花瓣化作雲朵落下去,給某個地方帶去了肆虐的暴雨。於是祂隻好伸手將那些花瓣都接在手中,唯一落下的一片就戀戀不舍地纏繞在某處山頂,形成雲繞孤峰的奇景,立時成了當地映證太平盛世的祥瑞,影響了幾任地方官的升遷榮辱……

好不容易在花園裏落座,祂取過自己的六弦琴,打算彈一首曲子。可是冥冥中的理智又告訴祂,每一根弦的每一下顫動都會對應著某個人的命運之輪,不管祂彈奏《雲雀》還是《烏蘇亞》,千千萬萬的人就會改寫他們的一生……

夠了!祂拋下六弦琴,對自己內心深處那倔強而又清晰的預感怒吼。可是就是這一拋,琴弦立時顫動,祂已經能夠看到無數命運之輪開始雜亂無章地轉動起來……極度的懊惱充斥了祂,而凡人的祈禱卻又在這時衝破了層層雲天響在祂的耳邊:“神啊,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這樣,誰又來告訴我?”祂抬頭看著自己的上方,那裏空無一物。祂甚至學著下方的凡人一樣合十祈禱,可是祂的雙手隻要一合在一起,就會像同極的磁鐵一樣互相排斥著推開——因為,祂是沒有祈禱的權利的。

這些所有的緣由,隻是因為祂是神,是天地間唯一至真絕對的信仰,哪怕連稱呼“祂”用的那個字,也是凡人們創造出來專門奉獻給祂,絕不會和他們、她們、它們混淆了去。祂是掌控著天地萬物的神,是獨一無二的,是不可碰觸的。

他們說,祂是和天地宇宙一起誕生的,可是這一點,連祂自己也不記得了。在祂的宮殿裏,沒有季節,也沒有年月,就連宮殿外鑽石般點綴的星辰,也不過是祂無聊時擺弄的玩具。可是自從祂知道改變這些星辰的排列將引起人間多麼巨大的恐慌時,祂再也不去動它們一下。說到底,祂是個負責任的神,祂小心翼翼地不去幹涉人間的運行,以至於祂現在幾乎做什麼都畏首畏尾,如履薄冰。

於是祂拾起六弦琴,離開了花園。

走到宮殿的盡頭,祂掀開了巨大的幾乎可以遮蔽整個天地的幕布。幕布之後,是一麵無邊無際的鏡子,宇宙中的萬物都可以在那無所不包的鏡子中找到對應的圖像。

“你在嗎?”祂問。

“隻要你在,我就在。”一個聲音回答。然而鏡子裏麵什麼都沒有。

祂不以為異。因為祂知道自己雖然能變幻萬物,卻是沒有屬於自己的影像的,祂的五官手足,都不過是祂自身精神力的延伸,除了祂自己,沒有人感覺得到。

“你似乎心情不好。”鏡子裏的聲音帶著幸災樂禍的意味。

“是的。”祂並不否認。

“知足吧,你還想怎麼樣呢?”鏡子裏的聲音笑道,“要是什麼時候你換到我的位置,就知道做神有多麼榮耀。”

“榮耀對我有什麼用呢?”祂沒精打采地說,“你隻是代表一切罪惡和謬誤的魔,我卻代表了一切美德和真理,你不能理解做神舉手投足間牽製他人命運的壓力和無奈。”

“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控製他們啊。”魔發出羨慕的嘖嘖聲,“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多爽啊。”

“所以說無論你多麼強大,你也永遠是謬誤。”祂無限哀憫地看著鏡子裏無形無影的魔,“我創造出這個人世,不是為了可以操縱和控製,而是為了讓他們學會掌握自己和萬物的命運,從此可以卸去我的重擔。”

“可是現在呢,事與願違。”魔嘲弄地回答,“他們永遠像吃奶的嬰兒一般不能自立,弄得你更累更煩。那麼,”魔的聲音驀地變得誘惑,“不如毀掉他們好了,反正你那麼無聊,還可以創造點別的生物玩玩。”

“不要妄圖誘導我,記住我們是絕對的相反。”祂嚴肅地打消了魔邪惡的念頭,“人類是我創造的,我一開始就賦予了他們掌握命運的力量。我想,他們之所以到現在還軟弱無能,是因為我一直存在的緣故。”

“那麼你要怎麼辦呢?”魔狡黠地問。

“或許我該消失了。”沉默了一會,祂靜靜地回答。

“哈哈,哈哈!”魔仿佛聽到了什麼最滑稽的笑話一般,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居然夢想和凡人一樣具有死去的能力,實在是異想天開!”

“不,這是有可能的,任何事物都會消亡,包括神在內。”祂立在鏡子前,微笑,“我承認我很疲倦,很空虛,不想再繼續現在的生活。我雖然無法殺死自己,但如果我到人間去,是能夠找到殺我之人的。在創造人世的時候,我就早已埋下了弑神者的種子……”

“喂,你居然早就打了這個主意啊!”魔氣急敗壞地叫道,“可是別忘了,我是你的負麵,我們不可分割,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喂,喂,你不能這樣,你這個自私的家夥……”

“我決心已下,這次本來就是和你告別的。”祂不顧魔聲嘶力竭的反對,重新拉上了遮蓋一切的幕布。

不久之後,在印度次大陸一個小村莊的貧民家庭裏,誕生了一個嬰兒。他生下來後右手的拳頭就一直緊握著不肯鬆開,不到三個月就能開口說話,說出的第一句話隻有三個字,卻震驚了所有的人:“我是神。”

他的父母都是天神虔誠的信徒,聽到這句話後大驚失色,慌忙報告了村裏的神官。神官被這個嬰孩不同尋常的深邃眼光嚇破了膽子,一邊情不自禁地跪地膜拜,一邊差人打馬飛奔報告給帝都的大祭司。

穿著白色華貴長袍的大祭司坐著鑲嵌金邊的馬車來到了這個村莊,看到那個自稱為神的嬰孩被村民們恭敬地供奉在村裏最好的建築——神廟裏。看見大祭司到來,嬰孩張開了他一直緊握的右手拳頭,小小的掌心中是一點金光,炫人眼目。

所有的人都被那金光刺得轉開了視線,隻有大祭司自恃身份,伸手握了握嬰孩的掌心。可是下一刻,他就仿佛被電擊一樣,抽搐著跌倒在地。

惱羞成怒的大祭司早已忘記了神不可碰觸的箴言,掙紮著爬起身,指著坐在高高的神位之上的嬰孩斷言:“他不是神,是妖孽。必須消滅他,越早越好!”

然而沒有人敢動,恍惚中他們竟發覺那個稚嫩的嬰兒與那神位是多麼和諧,雖然他已經再度握緊了右手,那神異的金光也消失不見,他又平凡得如同任何一個新生的生命。良久,在眾人驚懼猜疑的目光中,小小的孩子居然趴在神壇上睡著了,他無害的微笑是那麼純潔,又是那麼脆弱。

大祭司將法器抱在胸前,又伸手畫了幾個防身的符咒,終於壯起膽子一把抓住了嬰兒,竟意外地沒有遭受任何抵抗。喜出望外的大祭司立時吩咐人將嬰兒同石頭綁在一起,拋進水中,可是很快無數的遊魚就將孩子頂出了水麵,連綁在一起的石頭也在出水的刹那驟然變成一隻白鴿,飛上了天空。

“強大的魔法啊。”大祭司痛心疾首地感歎著,親自點燃了焚燒一切邪惡的火堆,將嬰兒拋進火海中。可是下一刻,熊熊燃燒的火焰全都化作火紅的蓮花,襯托得花海中依舊沉睡的嬰兒潔白如玉雕。

榮譽受到挑戰的大祭司試行了他所知的一切方法,然而都無法殺死毫無抵抗的嬰孩。刀劍無法損傷他嬌嫩的皮膚,毒藥對他來說和牛奶沒有任何區別,就算把他扔下懸崖,也有無數飛鳥聚集起來,如同最柔軟的氈毯一般將他托在半空。三天之後,當不吃不喝的大祭司懊喪地坐在嬰孩之前閉目沉思時,一直闔目沉睡的孩子忽然開了口:“以神之名,是無法殺死神的。”

“你不可能是神!”大祭司尖叫著反駁,然而內心已然彷徨。

“你看,我的雙掌無法合十。”孩子用力將兩個掌心推了推,顯示有無形的力量阻礙他的雙手並合,“因為神是不能向自己祈禱的。”

“難道,你真的是神?”大祭司驚恐地看著重新陷入沉默的孩子,緩緩地屈下雙膝,顫抖著開始他冗長的辯解和懺悔,卻沒有換來任何回應。終於,將信將疑的大祭司下令修築了一座堅固的高塔,將孩子囚禁在裏麵,不許任何人再與他接觸。高塔的入口處,大祭司則親手繪製了密密麻麻隔絕一切外物的符咒,號稱已經將妖孽鎮壓在塔內。

後來,也曾經有一些自恃法力高強之人想要突破禁咒入塔除妖,卻都無一例外地铩羽而歸。對於塔內的一切,他們不約而同地諱莫如深。因為神,不可碰觸,也無法描繪。

漸漸地,高塔所在的國度隨著環境的惡化而被人們廢棄,蛇藤和金嘉羅樹開始瘋狂生長,漸漸抹殺了人類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一切痕跡,那座封禁著妖孽的高塔也完全被人們遺忘。終於有一天,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在塔中伸了一個懶腰,仿佛做了一場大夢般地喃喃自語道:“等了這麼久也再沒有人來,看來我該出去走走了。”

他走下了高塔,伸手輕輕一推,那些千百年來也不曾消退的符咒就失去了效力,沉重的石門轟然而開。他邁出腳步,站在陽光裏,看見無數的灰塵在光線裏飄然舞動。

“啊,彼得,你看那裏有人!感謝上帝,我們得救了!”遠處有人微弱地呼喊起來,他聽得出,這和當初囚禁他的那些人說的,是截然不同的語言。

“真的啊。”背著大背包拄著旅行手杖的高大男人走過來,激動地朝他揮了揮手,“你好,我是彼得,你能聽得懂德語嗎?或者法語?”

他當然聽得懂世上任何生命的語言,可他隻是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你聽得懂,那太好了!”叫做彼得的男人連忙攙扶著自己的同伴走出來,“他叫威廉,是我的朋友,我們都是德國來的探險家,在這裏迷了路,你能不能帶我們走出去?”

“你的朋友受傷了?”他皺著眉頭,用他們的語言問道。

“是啊,被紅冠蛇咬了一口,幸虧已經抹了藥……喂,你有辦法?否則可不能亂動!”看著那個僅僅用粗布蔽體的男人彎下腰解開了威廉腳踝上的繃帶,彼得緊張地試圖阻止。

紅冠蛇是這片叢林中毒性最強的動物,被它的毒牙咬到的人幾乎立時就要喪命,可眼前這個人雖然麵孔灰白,生命的征兆卻依然強大,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他傷口上正確的包紮方式和有效防止神經功能紊亂的蛇藥。看到這裏,他微微笑了一下,人類果然是不斷加速進化的生命,他們掌握自身命運的能力正如他所料一般越來越強。

將握緊的右手輕輕在傷口上展開,他迅速地將繃帶結好。“我們走吧。”站起身,他說。

“你叫什麼名字?”彼得將威廉吃力地背起,卻不忘了和他搭訕。

他一時張開了口卻不知如何回答,他被無數的人稱為神、上帝、主、安拉、梵天……卻從沒有過自己的名字。“路伽。”過了一會,他才回答。

“路伽,摩勘語中的‘神’的意思。”彼得笑道,心中微微對路伽的漠然感到失望——要知道摩勘語在柬埔寨山區中流傳極少,能夠懂得它的西方人更是屈指可數。

彼得此刻背著沉重的威廉和旅行背包,手杖係在背包上不時碰撞到他的小腿,可他並沒有請求路伽分擔一點他的重負,而對方似乎也並沒有這個意思。閱曆豐富的彼得看得出來,盡管衣衫襤褸,路伽的出生必定無比高貴尊崇,否則不可能有那樣高高在上的哀憫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