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姿勢生澀地握著劍柄,他的血順著劍身染滿了她的手。十年了,連他的表情和話語都一模一樣,可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當年和她共結同心的人了。他的心中,除了對她的愛意,隻有殺意。
“因為你殺人!”紫蘇的手顫抖起來,帶動得短劍上的同心結彷徨無依。“因為你和以前不一樣!”
“嗬嗬……”餘石楠笑了,血從他的口中湧出來,然而最後一句話卻是清清楚楚:“這些年是我護著你,你才能不被這世事改變……”
紫蘇拔出短劍,看見餘石楠的身體無聲無息地倒下去。她手指胡亂扯著那枚同心結,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開。
淚,慢慢泛上來。
明,永樂年間。
沈元是在十七歲時看到那場殺戮的。
那天沈元從城外走到南京城的菜市口,就被密集的人群阻住了去路。沈元知道他們又是在看處決罪犯,就皺了皺眉頭想離開。沈元是讀聖賢書的人,他願意用教化而不是刑罰來處理一切。然而正當沈元轉身要走的時候,他聽見了身邊兩個人的議論。
“殺到第幾天了?”
“第七天了,總殺了一千多人吧。方大人是滅十族哩。”
沈元心頭一震,忙追問了一句:“就是方孝孺方大人麼?”
“不是他還有誰?”一個看客搖著紙扇道,“誰讓他不肯擁戴當今皇上,一心隻要對那個毛孩子建文皇帝盡忠?唉,這麼熱的天,擠什麼擠?”
沈元不再理會他們,奮力朝人群前方擠去。終於,他看見了被處決的犯人隊伍,裏麵有老有少,卻清一色都是男人,因為女人都被發送到教坊司做娼妓去了。沈元呆滯地看見他們輪流地跪在木樁前,然後劊子手的鬼頭刀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沈元的呆滯神態是被一個少年打破的,他掙紮著大聲喊道:“方孝孺,你為自己一介虛名而害死上千人,你於心何忍?”
沈元驀地跳了起來,因為那少年的頸血濺上了他的長衫。沈元像是被嚇壞了似的拚命逃出人群,然後癱坐在一株樹下開始大口地喘氣。
十七歲的沈元,從這一天開始學會了思考。以至他後來中了舉人,作了賓州知州,都無法擺脫那個少年臨死前的叫喊。“作忠臣難。”沈元常常會對自己說,然後翻開案頭的一部《忠義傳》,上麵布滿了圈圈點點,像一些懷疑的眼睛。
賓州是個無足輕重的地方,既不是軍事重鎮又不是魚米之鄉,官員與百姓都過著一種清淡平靜的生活。沈元雖是靠八股入世,是地道的聖人門徒,但當他青衣小帽地走在賓州城的街道上,滿意地看著自己來來往往的子民時,便有一種黃老“無為而治”的感觸了。
沈元的寧靜結束在陳王叛軍攻打賓州後。陳王是當今永樂皇帝的胞弟,見兄長奪了侄兒的帝位,便不再抗拒那龍袍的誘惑。陳王軍隊分幾路攻打戰略要地,其中一路順道想占領賓州。沈元在進行了十來天的艱苦抵抗卻沒有得到一絲援軍的消息後,終於明白朝廷已經在戰略上放棄了微不足道的賓州。
叛軍由於計劃受阻,對沈元發出了最後通牒:如果沈元不投降,賓州淪陷後他們就要屠城。沈元接到通牒後便服走上了賓州街頭,滿目創痍令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便是他熱愛著的賓州。走在百姓疑慮而絕望的目光裏,沈元甚至幾次低頭審視自己的長衫上是不是又濺上了鮮血。沈元一直走到了嶽王廟,對著那大書“精忠報國”的匾額默立良久。
沈元投降之事是在陳王叛亂平定後提交到刑部公議的。實際上沈元已在叛軍氣焰最盛的時候突然死去,死在已經遠離了戰火的賓州。根據沈元妻子的供詞,沈元在投降前一日曾說無論陳王勝敗,自己都唯有一死,但以身後罵名換得賓州十萬性命,也敢笑方孝孺逐名的私心了。
在方孝孺以忠義之名立傳的史書中,沈元理所當然地被冠上了“叛臣”的頭銜。而賓州城的百姓,仍然過著他們清淡平靜的生活。偶爾會從茶館裏飄出說書人慷慨激昂的聲音,描述著方孝孺被滅十族的忠義故事。至於沈元,已漸漸地被賓州遺忘,賓州後人有時甚至會為曆史上沒留下什麼悲壯事件而感到懊喪。
民國初年。
燈光昏黃。
將軍看著牆上掛著的戰略地圖,“烏林寨”三個字被紅筆狠狠地描上了一個圈。鮮豔的紅,即使在馬燈幽暗的光下,仍舊刺得人眼睛發疼,就像三年來,手下弟兄們的血。
三年了。將軍苦笑了一下,自從當日意氣風發率兵前來清剿烏林山匪幫開始,已經數不清有多少豪情和生命葬身在這片蒼茫山林中。而他的鬢發,也是被山林間連綿的霧氣熏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