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寶物名為‘虞壤’,乃是神界虞淵水底的泥土。虞淵是神人沐浴重生之地,水底的泥土便有滋養萬物之力。昔日西域昆侖的一個小國給南華朝廷進貢了一袋虞壤,以求存國,曆代先皇都隻把它擱置在禁庫中,偶爾取一點來玩賞,大多數時候則把它忘記了。”
“如何‘玩賞’?”均予隱隱有些不安地問。
“呶,就是這個樣子。”皇帝伸手從束發的金冠上摘下一粒明珠,投進了一個僅蓄了泥土的花盆中。然後他挽起袖子,從簷下貯水滅火的銅缸中舀了一勺水,澆在花盆內。
奇跡發生了——那顆躺在泥水中的明珠如同種子一般從頂端綻裂開,一株小小的幼芽搖搖晃晃地從裂縫中探出頭來,仿佛一個蜷縮的嬰兒伸展開四肢,不斷長大。一盞茶的功夫,那幼芽已長成了一株小小的灌木,金絲般的枝條上結出了數十粒和原先的明珠一模一樣的“果實”。
“虞壤能生萬物。現在,你明白了吧?”皇帝幽幽地問了一聲。
均予原本被眼前奇異的景象弄得有些神思恍惚,此刻乍聽皇帝的話,腦子裏更是驀地一片混亂,脫口問道:“明白什麼?”
“明白你是南華的千古罪人,根本不配站在這神聖的宮殿中,麵對曆代列祖列宗的俯視!”皇帝驀地大喝一聲,“虞均予,你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出賣南華主權,擅自與敵國酋首達成賣國密約,更率領番兵攪擾祖先安息——這一切,你可知罪?”
“不,我沒有錯,南華和西榮本就可以……”皇帝的話擊中了均予日夜輾轉、憂讒畏譏的心思,對自己名譽的維護讓他情急地張口,卻忘了把本該刺向皇帝的劍再遞出幾分。
於是一切都晚了。
一直蓄勢待發的皇帝趁均予驚惶之際,驀地從龍袍下一腳踢出,將均予朝欄杆旁的台階下踹去。均予意外之下踉蹌退下幾級台階,正要挺劍刺上,皇帝卻已是一勺水潑在了他的腳下。
頃刻之間,均予隻覺得雙腳仿佛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低頭一看,腳下在夜色中閃爍著點點晶光的,豈不正是和花盆中一模一樣的虞壤?心頭驀然閃過明珠發芽結實的一幕,均予心頭一寒,奮力將手中的寶劍朝皇帝擲去。
咄地一聲,劍尖將皇帝的袍袖釘在了禦書房的木柱上,卻徹底地澆滅了均予的希望。一種怪異的感覺逐漸從他腳底升起,逐漸蔓延過小腿、大腿、腰間……而他的身體,也隨之僵硬起來,就如同——肉體正在不斷變成木頭。
皇帝抽出了釘在袖中的劍,望著均予憤怒絕望的表情,緩緩開口:“你是不是忘記了虞均予離開帝都前十幾天發生的事情?那一切,此刻就在你身上重現。我和你、還有被你殺死的那個北迪人質一樣,都是虞均予被種在虞壤裏之後結出的‘果實’,真不知我們是該叫那倒黴的南華太子‘父親’、‘兄弟’,還是‘自己’?”
均予此刻已發不出聲音來,那種窸窸窣窣的怪異感覺已經蔓延了他的麵部,逐漸侵蝕了他的聲音、嗅覺,和視力。然而滿腔的不甘卻讓他死死護住心髒的一點跳動,不肯放任自己在虞壤的威力下變成一棵樹。
“我知道你心裏還有很多願望,所以不甘心死去。”皇帝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麼做,畢竟看著你這樣子我心裏也很難受,否則目睹過這一切的先皇也不會驚駭成病,英年早逝。然而我之所以不願用別的方式殺掉你,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是樹上所結的虞均予的分身,雖然我擁有和他一模一樣的外表甚至記憶,我卻始終是這個世界的異物,沒有辦法和人類女子孕育後代。如今有了你做種子,我可以一代又一代地培育出你的後代,挑選出最後最佳的那一個充任我的繼承人。每經過一代,分身的記憶都會相應淡化一些,所以假以時日,我就能培養出完全忘卻今日經曆的那一個來……”
均予此刻已漸漸聽不見皇帝的話了,他所有的知覺僅僅剩下了微弱的意識。那窸窸窣窣的感覺不斷在身體裏盤旋、膨脹,最終衝破了頭頂,噴薄而出,而殘存的一點靈識,也終於在這無法抗拒的生命力量撞擊中散成了千片萬片。
皇帝目睹了眼前驚心動魄的一幕:那個早已木化成樹幹的人的頭頂,如同噴泉一般散開了萬千枝條,在空寂的夜幕中詭異地展開。漸漸地,在一些粗壯的枝條上,結出了一粒粒繈褓一般的果實,若是仔細觀察,每一粒果實中都仿佛有一個微小的均予在沉睡,並在沉睡中不斷汲取養分而成長。
“你的願望,就讓你的後代來實現吧。”皇帝一邊用園丁的剪刀修剪去多餘的枝條和果實,一邊向最後剩餘的一粒果實低語道,“開放港口,允許北迪西榮的人來通商,是你的理想,也未必不是我的。可是,朕不願意為此承受朝廷裏那幫‘清流’腐儒的聒噪和罵名,也不願意因此國家動蕩而給心懷叵測的人尋釁謀叛的借口。如果你真的有勇氣,朕死之後,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說完這些話,皇帝轉身朝天井外走去,在身後鎖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房門。從此,禦書房和房後的天井將成為皇宮中最森嚴的禁地,除了皇帝自身再不允許其他任何人進入。而那些曾經對虞壤有一知半解的大臣,包括禮部侍郎李範、禁軍統領藉康等,也在隨後幾年中相繼意外而亡。
“啟稟皇上,西榮的士兵拿下了半數,還有半數逃脫,為臣死罪。”此刻,禁軍統領藉康見皇帝出來,連忙跪倒請罪。
“起來吧。”皇帝疲憊地擺了擺手,“抓到的西榮士兵也放回國去吧,告訴他們皇帝,這次他欠了朕一個人情,以後在兩國通商談判的時候南華會找他償還。”
根據《華史·孝謙帝本紀》記載,南華第十二代皇帝虞均予在位四十年,一直膝下無子。直到孝謙帝花甲之年,才在後宮中發現了二十年前和宮女所生的兒子,立為太子。群臣宗親原本對這個據說因皇後善妒而被宮人藏於深宮二十年的太子疑竇重重,然而待見到太子本人後,無一不因太子與年輕時的孝謙帝毫無二致而放棄了懷疑,虔誠叩謝上蒼為南華帝國降下儲君。
可惜,南華帝都發生的這一切,一直幽居在西榮冷宮中的雲姬卻無法得知。她隻是茫然地坐在窗前,看著緊閉的大門前橫斜的杏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看著自己的青絲在鏡子裏漸化冬雪。
終於有一天,生鏽的鎖被人從外麵打開了,有人在門口高聲叫道:“恭喜雲姬娘娘,南華使者來接你了。”
雲姬站了起來,袍子上的杏花落了一地。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敞開的大門外穿著南華服飾的使者,清晰地聽見了使者的話語:“娘娘,南華與西榮協同繪製了中州堪輿圖,又簽訂了通商和約,皇上派微臣來接娘娘去南華帝都了。”
“好。”雲姬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然而一上馬車,淚水終於止不住地落下來。
車輪轆轆如水,漸漸駛向霧靄中樓台錦繡的繁華都城。馬車終於到達南華皇宮時,雲姬情怯,不敢下車。她輕輕顫抖著坐在車廂裏,聽見外麵的侍從們見禮又散去,最終形成了一片悲喜交加的寂靜。
一層又一層的車簾被掀開了,就如同當年那個人一層又一層地打開了她的心扉。雲姬目不轉睛地盯著車簾處,慢慢地躬身探看。
一個少年站在馬車前的細雨中,手中持著一枝鮮潤欲滴的青蓮,仿佛整個天地都因他而生動起來。雲姬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沒有錯,一切都和她四十年來的夢境毫無二致。隻是,她已經白發蒼蒼。
少年顯然有些驚異地打量著雲姬,卻不自覺地把手中的青蓮簪在了雲姬的發髻中,就仿佛預想了千百次一般。“真奇怪,朕自從記事以來就反複生出接你回來的念頭,就如同念念不忘要和西榮談判一樣。”這位南華的新帝眼神迷茫得如同孩子一般純淨,“可你到底是誰呢?難道……你是我的母親嗎?”
雲姬沒有回答,她隻是張開雙臂將馴順的少年擁在懷中,如同當年一樣,淚水打濕了他的肩頭。
兩年後,南華宮中禁庫大火。清理火場的宮人在廢墟中發現一隻金絲織就的袋子,打開一看,裏麵是在烈火中焚燒成塵的土壤。正驚異間,狂風乍起,頃刻將那塵土卷入空中,四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