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姬……我……”均予正要開口,雲姬已經輕輕地按住了他翕動的唇。“不用道歉,不用解釋,本來需要道歉和解釋的,是我才對。”她在他耳邊喃喃地道,“其實我也知道,我跟你去幫不了什麼忙……所以我就在這裏等你。”

“好,你等我回來接你。”均予緊緊摟緊她,頃刻間明白了什麼叫做心意相通。他如同對待珍寶一般撫去她臉頰的淚珠,鄭重地許諾,“我發誓,此生要帶你看到南華的青蓮,把它簪在你的發間。”

為了避免南華皇帝知曉,西榮的一千精騎都換了便裝,三三兩兩從不同的道路進入南華帝都。均予也扮成販運貨物的商人,坐在車中向南華進發,不過這次的馬車比來的時候已寒磣了許多。

坐進車廂,均予掀開車簾最後望了一眼禁錮了他一年半的西榮皇城。來的時候,他還帶著福寶,現在卻隻是孑然一身地回去。不,還帶了一樣東西,均予抬起右手,凝視著食指指端的一抹鮮紅——那是在與盛德帝的密約上蓋指印時留下的痕跡,他卻刻意不曾洗去。淡淡的紅,提醒著他在西榮的經曆,也提醒著未來的讓步,也許一直要到這些屈辱都親手洗刷,他才會放任這紅跡的消失。

精明的隊伍很快穿越了南華的重重邊卡,慢慢朝腹地推進,終於在南華帝都城下彙合。均予與他們約定了聯係方式,便隻帶了幾個隨從進城而去。

根據均予的計劃,他要先找到任禁軍統領的舅父藉康。藉康從小對他極好,官職又方便放人入宮,隻要有了舅父的配合,均予率領的一千精兵很容易控製宮中局勢,戳穿當朝皇帝篡位的陰謀。

戲劇性的是,當均予來到藉康府門口時,兩旁站立的家丁都露出了誠惶誠恐的神色,大禮請安,卻又不敢出聲詢問。不一會兒,藉康已快步從內宅跑出,見了均予就要叩頭,卻被均予攔下:“舅父不必多禮,裏麵說話。”

“是。”藉康恭謹應了,領了均予走到一個極蔭蔽的花廳中,屏退了一幹人等,方才伏地叩頭道:“臣參加吾皇萬歲萬萬歲!”

均予嚇了一跳,慌忙閃在一邊,不敢受此僭越之禮。眼見藉康不解地盯著自己,均予不自在地道:“舅父,我是太子均予,你不要認錯。”

“臣沒有認錯,你就是皇……”藉康說到這裏,猛地醒悟了什麼,嚇壞了一般後退幾步,顫聲道:“你是哪個均予?”

“我就是出質西榮的太子均予。”均予表麵平靜,心裏卻驀地惶恐起來,一直以來不肯相信的念頭如同罩在網中的怪獸,張牙舞爪地即將破網而出,而他的雙手,則再也無力按住。

“你,你不是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藉康畢竟是武官,雖然在家未攜兵刃,卻已選了個可攻可守的位置,戒備萬分地盯著麵前的人。

“刺客被西榮人殺死了,所以他的飛鴿傳書消息是假的。”均予雖然解釋了真相,語氣卻一片氣苦,“我曆盡辛苦從西榮回來,難道舅父還巴不得我死在異鄉,讓那害死我父皇、篡奪皇位的逆賊繼續猖獗麼?”

“你不能汙蔑皇上。”藉康終於鎮靜下來,“先皇是因急症駕崩的。”

“舅父對你口中的‘皇上’倒是忠心得很啊。”均予冷笑道,“看來派刺客殺我的事舅父也參與其中了。隻不知殺了我這嫡親的外甥太子,對舅父你可有什麼好處?”

“唉,此事太過匪夷所思,臣此刻不知如何開口才好。”藉康苦笑道,“這樣吧,太子先在我府上住下,待臣慢慢告訴你。”

“你是想稟告當今皇帝,好殺我滅口麼?”均予拍了拍手,外麵埋伏多時的西榮護衛一躍而進,頃刻將手無寸鐵的藉康壓在桌上動彈不得,“舅父,你若是不肯幫我,休怪均予辜負你多年的慈恩了。”

“我們是至親血脈,我自然想要幫你。”藉康喘息著無奈道,“可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幫。”

“這個不難。”均予微笑道,“看剛才舅父的舉動,那篡位的逆賊與我長得一模一樣,隻要舅父帶我進宮,裏應外合,我自然能戳穿他的奸計,恢複我虞氏的正統。”

“虞氏的正統。”藉康自言自語般歎了口氣,終於妥協,“好吧,我帶你們入宮。可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其中的風險,你要明白。”

“這個我早就明白。”均予坐下來,看著守口如瓶的藉康。此時此刻,他已能猜到那皇帝和自己、和被自己殺死的文翰閣主都有著不可告人的聯係,可這最後的謎底還是需要他親自去揭開。他做好了準備。

在藉康的安排下,均予所率的一千西榮精銳換上禁軍服飾,暗暗與輪值的禁軍換了防。等均予順利地到達皇帝所在的禦書房前時,那一千精銳已然悄無聲息地把守住了皇宮的一切出入口,將燈火通明的禦書房圍困成了一座孤島。

透過窗戶上朦朦朧朧的影子,均予發現這個皇帝保持著與過去的自己同樣的習慣——讀書時把所有的侍從都遠遠趕開。可惜在經曆了數次刺殺之後,均予已決定徹底拋棄這個危險的習慣了。

輕輕抽出一截腰間鋒銳鋥亮的寶劍,均予在千百西榮兵士的注目下,推開了禦書房虛掩的大門。

正在燈下讀書的皇帝驀地抬起頭來,他寧定的麵容讓均予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然而有了心理準備,均予沒有再露出過於驚異的神色。

“要不要一起喝點酒?”皇帝忽然抬起手中的酒壺,往桌上的酒杯中注滿了酒——是兩個酒杯。“我一直很想看到自己的醉態,卻總是無法如願,今天你來,終於可以讓我通過你的樣子得償所願。”皇帝舉起一杯酒遞給均予,微笑道,“先把你手中的劍放下吧,這世上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在一起飲酒,恐怕也隻有今夜一次機會了。”

“藉康都告訴你了?”均予冷笑著道,“不過沒關係,等我殺了你,這些酒就能證明你這個皇帝不過是個妖孽。”

“是啊,我們兩個注定是無法一起站在陽光下的。待會兒走出去的,隻能是一個人。”皇帝麵帶遺憾地說著,舉杯一飲而盡,這份曾經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從容驀地讓均予感到諷刺的憤怒。他持著劍朝皇帝走上幾步,抬手挑飛了那白瓷的酒杯,怒道:“你既然早已知道我要來,必定做好了準備吧。我現下幫你擲杯為號,你簾幕後隱藏的侍衛為什麼還沒有衝出來救你?”

“我確實是做好了準備,不過卻是向你解釋一切的準備,這種秘密怎麼能讓別人聽了去呢?”皇帝悠然地轉著另一隻白瓷酒杯,“你現在一定不舍得殺死我,否則帶著永恒的疑惑活下去,你就是到死也不會甘心吧——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是不是?”

均予沒有回答,隻是保持著刺劍的姿勢,卻沒有覺察劍尖在不斷顫抖。無法否認,麵前的皇帝對自己可以說無所不知,可自己對他卻幾乎一無所知。

皇帝毫不在意胸前明晃晃的劍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夜深了,早點辦完事就該睡覺了。你跟我來吧。”說著,當先朝書房的屏風後繞去。

均予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過去。禁宮內此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算皇帝布置了什麼暗招,他也可以搶先將皇帝製住。

禦書房後麵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四周圍著白玉欄杆,欄杆上還放著幾盆花草。皇帝此刻正站在欄杆邊,望著頭頂被切割成多邊形的夜空。

“快說。”均予不敢再耽擱時間,終於出聲打斷了皇帝的沉默。

“去年一年,南華可以說是內外交困。”皇帝緩緩道,“先是沿海地區遭遇了颶風,港口的船隻貨物損失慘重,然後水災引起饑荒和瘟疫,導致饑民暴亂,再後來,便是北迪和西榮約好了一般向先皇施壓,要他以太子為質交換邊境的安寧。”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均予不動聲色地說。

“當時朝廷左支右絀,實在無力對抗兩國的威脅,先皇急怒之下,竟在朝堂上昏暈過去。後來,禮部侍郎李範便給先皇提到了一件寶物。”皇帝的手指撫過麵前花盆的邊緣,均予注意到盆中並非真正的花草,而是一些用金絲碎玉穿織而成的宮中常見的“金枝玉葉”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