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壤五

悠悠我思

後院原本是家眷的居所,由於無人居住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在雨季裏散發出木頭腐爛的味道。均予在這裏翻撿了多時,終於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是一柄劍。盡管劍身鏽跡斑斑,劍柄脫漆發黴,但它依舊是一柄開過鋒的兵器,比那廚房裏用來剔肉的尖刀稱手百倍。均予隨手挽了個劍花,尋思什麼時候去廚房偷一塊磨刀石出來,好歹給自己添個防身的利刃——到了這個時候,一切都隻能靠自己。

很快,這柄鏽劍就發揮了用處。均予持著它守在大門口,攔住了那群披掛整齊、手持各種法器的道士。

“太子殿下,這些道長是奉了聖旨前來捉妖的,還望太子行個方便。”一個禦林軍首領拱手道。

“捉妖,捉什麼妖?”均予冷笑著橫劍當胸,“皇上若懷疑我是妖怪,就堂堂正正殺了我,不要找些不三不四的人來丟人現眼!”

“原來被樹妖附體的就是他?”幾個道士對望一眼,迅速散開結成陣勢,麵朝均予便開始做法。

均予雖不信他們能把自己怎麼樣,但這份羞辱卻無法忍受,當下大步走了過去,舉劍便砍,嚇得那些道士四處逃竄,躲到禦林軍兵士身後去。眾人見均予眼中滿是紅絲,神色冷厲,慌忙抽出兵器攔阻,更有幾人從均予身後繞上,猛地鉗住他的雙臂,要從他手中奪下劍來。

正亂成一團間,急促的馬蹄聲繞過街角由遠而近,馬上之人大聲喊道:“都給我住手!”

均予轉頭一看正是雲姬,不由停下動作,而其餘西榮兵將道士則伏倒一地。雲姬不待馬匹停穩便搶先跳下地來,說了句:“你們都退下。”一把拉住均予就朝屋裏急走。

一直走到內廳,關上房門,一言不發的雲姬才甩開均予的手,恨恨罵道:“幸好我沒來遲,你怎麼不顧身份到去和他們動手,萬一傷了自己,我可……怎麼好?”說到後來,驀地捂住臉,哭出聲來。

均予見她不顧禮儀騎馬飛奔而來,定是因為擔心自己,心中一暖,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隻是當時實在氣不過……”

雲姬猛地打掉他的手,卻順勢撲在他懷中哭道:“我知道你的脾氣定然無法忍受這種羞辱,卻無法勸阻皇上,隻好親自跑過來……如今看你沒事,我就是死也甘願了……”

均予柔聲安慰道:“我還沒有帶你去看南華的青蓮,怎麼會甘心死呢?看看臉都哭花了,我這裏可沒有脂粉給你補妝,待會兒花臉貓兒一樣可怎麼充皇妃的威風呢……”一番話倒把雲姬說得笑了出來。

“雲姬,朕讓你來刺探南華太子的消息,你就是這樣刺探的嗎?”房門猛地被推開,相擁的兩個人一驚之下,連忙斂容轉頭,卻看見盛德帝逆著光線站在門口,如同一座黑漆漆的石像。

“一人做事一人……”均予話未說完,已被雲姬搶先走上幾步,大大方方地朝盛德帝道:“陛下既然派了臣妾刺探消息,臣妾敢不用命?須知枕畔之語方是真心,臣妾舍身為陛下探得真相,陛下難道不予嘉獎,反要問罪麼?”

“好啊,你且說說探到了什麼真相?”盛德帝徑直走到上座坐下,端起一杯茶發現是空的,又放下了,倒是杯蓋的清脆撞擊聲讓均予一陣心悸。他轉頭盯著從容的雲姬,心中五味雜陳——從一開始,他便懷疑雲姬的到來是受盛德帝支使,否則她怎能隨意與自己接觸,又適時將消息透露給自己?隻是時日久了,他從絲絲縷縷的細微之處看出她自然而然的真情,竟心甘情願地賭了進去——反正他自忖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而她的溫情和理解即使是幻象,也總比一無所有的真相更讓他多幾分眷戀。何況,到了現在,他不信這一切隻是幻象而已。

知道均予正看著自己,卻不知均予心中所感,雲姬臉色煞白,下定決心拚了一死也要消除均予對自己的誤會,當下清晰答道:“啟稟陛下,臣妾以為均予殿下正是南華的正統儲君,他聰敏理智而又宅心仁厚,若能當上南華皇帝不僅對南華,對我西榮也是天大的福氣。”

“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想說服朕派兵助他複國?”盛德帝淡淡笑著轉向均予,眼中的光芒卻如同鷹隼一般銳利,“朕倒想知道,你做了南華皇帝和別人做又有何不同?”

均予望了望雲姬,正看到她眼中歉疚與絕望的情緒,當下暗暗伸手,安慰一般握了握她冰涼的手指,竭力平靜地道:“在西榮的這些日子裏,我讀了不少西榮的書,還看到了貴國如何保護馬撒兒罕城遺址,這些都是蝸居南華時無法知道的。於是我想,原先我們兩國不斷散布偏見、製造仇恨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偌大的中州大陸,就容不得若幹個國家並存?……”

盛德帝有些不耐地打斷了均予的話:“可是南華有海港,西榮沒有。”

“沒有就一定要靠戰爭來搶奪嗎?”均予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若我執掌了南華權位,即使為了節約邊關每年數以萬計的軍餉,也可以把海州、達州等地設為通商港口,允許西榮、甚至北迪商人使用。”

“條件呢?”盛德帝追問道。缺乏入海口一直是西榮的大憾,也是西榮數百年來與南華北迪爭戰不休的重要原因。

“條件自然有,或是征收租用港口的費用,或是請陛下減免南華貨物進入西榮的稅賦。這些費用與西榮每年維持戰備狀態的軍費、西榮國因航路不通造成的貿易損失相比,額度如何才是一個國家的最好選擇,陛下可以責成戶部兵部官員計算奏陳後,兩國談判解決。”

“這倒是一個有趣的提議。”盛德帝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眼睛,繼而笑道,“不過朕還可以選擇與北迪結盟,而非南華。”

均予沉著應道:“北迪雖也有海港,但一是與雲荒、海國等距離遙遠,二是一年之中有四個月港口冰封,我相信他們對南華的不凍港的興趣遠遠大於對西榮盛產的美玉。一旦南華北迪結盟,陛下就是真正困守內陸了。”

“這樣說來,朕還必須搶先與你南華結盟了?”盛德帝促狹一笑,“不過這種互惠之事,朕與當今南華皇帝一樣可以做,又何必非扶植你上台不可?”

盛德帝最後這番話正是點中了均予的心結,他遲疑半晌,終於道:“均予若能登基,必感陛下大恩,通商港口西榮特權和關稅之事,南華自會……稍稍讓步。”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漲得通紅,到後麵連吐字都困難起來。

“朕果然沒有說錯,你和那文翰閣主是同樣的人。”盛德帝見均予聞言窘得無地自容,知道自己若再說下去,這個掩耳盜鈴之人不知又要怎樣義正詞嚴地反駁,趕緊道,“不過對朕來說,太子也好,妖孽也罷,隻要於我西榮有利,朕都可以和他合作。你若要朕護送你歸國,就把方才的協議白紙黑字地寫出來吧。”

一旁雲姬連忙準備了筆墨紙硯,均予思忖了一會,方才字斟句酌地提筆書寫。盛德帝在一旁觀看,不時就細節問題與均予爭論,短短一篇協議,兩人竟從午後爭執到深夜。等到盛德帝終於滿意,蓋了隨身小印,均予也摁上了自己鮮紅的手印。

“朕明天就送你回國,北迪那邊,朕自會交代。”盛德帝打了個嗬欠,準備回宮。

“可我還有最後一個要求。”均予忽然拉住了雲姬的手,雙雙站在盛德帝麵前,“請陛下允許我帶雲姬一起走。”

“虞均予,不要得寸進尺!”盛德帝勃然怒道,“不管朕怎麼對她,她都是朕的妃子,你有什麼資格來要?”

“因為我愛她,不忍心陛下把她的後半生都鎖進冷宮。”均予道,“陛下既然可以對北迪使者假裝已經殺了我,為何不能假裝雲姬已經被你關在了永遠看不見的地方?”

“原來你就是靠這樣自欺欺人過來的。”盛德帝冷笑道,“朕當初正是看她在宴會上對你有意,才順水推舟讓她和你接近。如今她使命結束了,朕也要履約封她當貴妃了,一切都與你再無幹係!”

“既然臣妾的使命結束了,那就求皇上賜臣妾一死吧。”雲姬走上前跪在盛德帝麵前,“隻是請將我的屍骨埋在通往南華的路上,至少還可以聽到均予的消息。”

“朕沒那麼小氣,殺你做什麼?”盛德帝繞開雲姬向門口走去,口中道:“不過朕現在不會放你和他走的。他帶走了朕千騎精銳,朕也要扣留一點他心愛的東西。等你的均予有命當上南華皇帝,履行了條約後,再來接你吧。”說著,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