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遺與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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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張南清早早就上床睡覺了。其實,那還不能說是晚上。張南清走到三樓臥室門前開門時,抬頭看了一下屋頂,那裏還有一抹光線閃了一下,整座長祥樓的屋頂才黑了下來,就像張南清床上那床大半年沒洗的棉被一樣,黑糊糊裏麵點綴著一些可疑的灰白色。
土樓鄉村的夏天,夜晚總是來得比較遲。
張南清走進臥室,隨手插上了門閂,他很快除去了衫褲,像一個餓漢撲向食物一樣,一頭鑽進了床上的棉被裏。
整個人包在黑糊糊的棉被裏,張南清的鼻子在輕輕抖動,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一股複雜的氣味像一床棉被,緊緊把他裹住了。張南清就喜歡這股新鮮而又腥臊的氣味,這是他每天晚上在床上辛苦勞動的成果,他一聞到這股氣味就會感覺到全身興奮,身體內部好像有一撮火星,抖抖索索的就要燃燒起來。
張南清翻開了被子,整個人就躺在被子上麵,他想象著被子是一具女人的身體,溫軟舒適,使他全身的肌肉、關節都感到很放鬆,他的手就開始在下半身活動起來了。
臥室外麵的走馬廓上不時有人走過去,樓板便發出一陣嘭嘭嘭的聲響,張南清的活動幾次被迫中斷,他發現今天有點不對頭,身體遲遲不能進入狀態。也許是因為白天幹活幹得太累了,張南清的手像水磨似的慢慢停了下來,頭向旁邊一歪,便掉入了睡眠的深淵裏。
夢境像傀儡戲的布幕一樣徐徐展開,可是隻有一陣單調的鑼鈸聲,嚨咚嚨咚嗆,沒有出現人物,不知過了多久,張南清終於看到一道女人的身影閃了一閃,好像一隻西瓜滾進了他的懷裏,他就抱住了那個麵目不清的女人,大口地啃起來。這時,他聽到長祥樓外炸開一聲巨大而尖銳的土銃,全身不由抽動一下,立即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從身體內部噴射出來。
張南清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臥室裏充滿了一種新鮮的腥氣,刺激著他的鼻子,但是他聽到了整座土樓裏一片鬧哄哄的聲音。
砰!砰!砰!門上響起一陣鬼催命似的叩打。
“等死啊?快起來!”那是張南清的老爸張三中嘶啞的叫喊。
“快起來,就要沒命了你還睡?”張三中的聲音急促驚慌。
張南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連忙跳下床,摸黑從地上抓起衫褲,這時土樓天井裏傳來一陣喧嘩的聲響,張南清的一隻腳怎麼也伸不進褲管裏,他知道土樓裏一定發生了很大的事情,他就打開了門,提著一隻褲管走到了走馬廊上。
張三中站在走馬廊的欄板前對著天井裏的人說:“大門別開,千萬別開,誰開我先打死誰!”他揮著一雙麻稈似的手,像是乞求又像是威脅。
天井裏一片嘈雜,張南清聽到土樓大門外人聲鼎沸,好像是圍了千軍萬馬。
“怎啦?”張南清不解地問張三中,“爸,這是怎啦?”
“你和你妹快走,逃回老家梅州去,”張三中歎了一口氣,“你舅舅找我算賬啦。”
“你說什麼梅州?”張南清看到老爸瘦長的臉很像棺材板,在薄薄的月光裏絕望地黝
黑著,張南清說:“我舅來了,我走什麼走?”
“你舅帶著一幫人上門來算賬了!”張三中幾乎是喊的,他的聲音尖尖的,在這慌亂的夜晚裏顯得有些嚇人。
“算什麼賬?我舅來算什麼賬?”張南清一邊說著,一邊把那隻腳伸進褲管裏,然後他提起褲子,向張三中走去。
張三中歎了一聲,扭頭朝另一邊的廊道走去,一邊走一邊喊:“梅枝,梅枝,收抬好啦?你快點啊。”
“你先跟我來。”張三中說。張三中走了幾步,發現兒子沒跟上,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了。整條走馬廊的木板咚咚咚地響個不停。土樓寧靜的夜晚已經支離破碎。
張南清這時才感覺到褲襠裏一片冰冷而滑膩,好像是粘著一塊糍粑,這使他走起路來甩
不開步子,他有些踉蹌地跑上門樓上向外挑出的炮台。這是土樓的瞭望哨,它像一隻籃子高高地吊在土樓的外牆上。張南清俯身往下一看,樓門前的禾埕上火光衝天,許多火把熊熊燃燒,他想這一定就是閩西南土樓鄉村傳說中的“火把幫”土匪,他看不到舉著火把的胳膊,他隻看到騎在一匹瘦馬上的土匪頭被火光映照得英氣逼人。
“阿舅!”張南清認出這就是好幾年不見的舅舅,他額頭上的那塊半月形的疤亮閃閃的,讓人一下就認出來了。
“阿舅!”張南清又叫了一聲。
張南清的舅舅仰起臉龐,對著高高瞭望哨上的張南清說:“這是我和你老爸之間的恩怨,我不想連累你們,要是想活命,就快逃吧!”
“阿舅……”站在高高瞭望哨上的張南清,突然感到眩暈,他的聲音顯得飄忽而無力。他還想再往下說,但是有人拉住了他後麵的衣擺,用力一扯,把他從瞭望哨上拉了下來,他向後趔趄了幾步,靠在了走馬廊的欄板上才沒有跌倒。
“快走,梅枝在祖堂等你了!”張三中吞著口水說,他的嗓子已經喊破了。
這是怎麼回事?張南清想問一個明白,但他隻是呆呆地看著父親,他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個長工提上一桶燒滾的水。張三中提著水衝上瞭望哨,一手敏捷地托起桶底,朝樓外傾倒下桶裏的熱水,像是一道白瀑布飛瀉而下,啪啦一聲,水潑在了“火把幫”土匪前麵七八步遠的地麵上,一股熱氣蒸騰而上,“火把幫”的笑聲也冉冉升上瞭望哨。
“你這不就像是小孩的把戲嗎?姐夫。”張南清的舅舅還叫著張南清的父親“姐夫”,但是語氣裏分明透出了一種蔑視和嘲弄,他說,“你大概想不到遠近聞名的‘火把幫’現在是我張立虎當頭家吧?”他說著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是照在土樓外牆上的火光那樣洪亮。
“想當初,你從梅州逃荒逃到這兒,你昏倒在水溝邊,我老爸好心把你背回家,並且收留了你,沒想到你假裝作一個好人,騙取了我老爸的信任,被招贅入門,我說你比狗不如,你確實沒有一點人味,你逼瘋我老爸,害死我姐,把我趕出家門,還派人在半路殺我……”張立虎仰頭對著瞭望哨說,他的語氣顯得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
“過去的事就不要提啦!”張三中啞著嗓子說。他失神呆立在高高的瞭望哨上,顯得孤獨無援。
“其實我早料到你會來,”張三中忽然說,“我知道你沒死,這幾天我右眼跳得厲害,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那些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