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命了,人是抗不過命的。”張三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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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西南土樓鄉村綿延幾百裏,這裏是福建、江西、廣東三省交接地帶,山勢蜿蜒,峰巒疊嶂,人們在山穀盆地的土樓裏聚族而居,一座土樓就像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城堡,二三座土樓往往便是一個村落。
土樓的形狀主要有圓形、方形、五鳳形,另外還有橢圓形、八卦形、半月形、交椅形等等,同一種形狀裏又有著不同的變化,可謂千姿百態各具特色,但是它們卻又有著明顯的共性。土樓隻有一個大門,大門一關,裏麵自成一個世界,外麵的一切便全被擋住了。兩片大門板又厚又高,通常還包著鐵皮,像是兩個身穿盔甲的守門武士,樓牆有將近兩米的厚度,上麵可以擺放一張八仙桌。
走進大門,是樓門廳,這裏是全樓的出入通道和休閑場所,兩邊通常放著長長的木凳,人們無事可做的時候可以坐在這裏閑聊。同時還放著米碓、穀礱、石磨和糍粑臼等等,於是便會有這樣的景觀:婦女在舂米或者磨麵,發出一種富有韻律的聲音,男人則在談天說地。
走過樓門廳,兩條廊道分向兩邊,像是兩隻長長的手臂,把所有的同樣形狀同樣大小的房間摟成了一個圓圈或者方形。一樓是灶間,對外不開窗,對內則用木構直欞窗,一般開得很大,足夠采光通風,窗下通常設置了木櫃,裏麵養雞養兔,上麵坐人,一物兩用。二樓用來貯藏糧食和堆放農具,俗話叫作“禾倉間”。三樓是臥室,也隻有從三樓開始,對外才開了一扇長條形的小窗戶。樓裏的天井至少有一口井,婦女們在井台四周一邊洗菜洗衣,一邊閑扯拉呱,這裏是土樓裏又一個人氣旺盛的地方。在土樓的一層,與大門相對的敞廳是祖堂,供奉著祖先牌位,是家族祭祖和議事的地方。如果是較大的土樓,天井中心位置往往建造一座四方形的四架三間兩堂式祠堂,既做家廟又做家族“議會”,還可做學堂。
在閩西南鄉村散布著數以萬計的土樓,它們像是一朵朵巨大的黑蘑菇在山地間默默生長著。這些土樓由紅壤土摻上竹片、砂石、糯米粉湯、紅糖、蛋清夯造而成,堅固無比。
夯造一座土樓需要不菲的資金,往往曆時多年。
張龍祥就是在建造長祥樓的第三年的秋冬之交撿到張三中的。整個張坑村的人都說張龍祥白撿了一個長工。
那時候,長祥樓夯牆夯到第二層,要上棚枕了,主人要請師傅和小工吃喝一頓,殺雞宰鴨,打糍粑,喝家釀紅酒,這叫做“食棚枕酒”。那天一大早,張龍祥翻山越嶺到圩上采購食鹽,回來的時候已近黃昏,他走到村口的水渠邊,看到地上趴著一個人,姿勢像死人一樣,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爛,看樣子是個外鄉人,他猜測這個外鄉人肯定是昏迷不醒了,就彎下身子,用手把他整個人翻了過來,摸了摸他的鼻息,這還是個活人。張龍祥是遠近聞名的善人,他想也沒想,就把這個外鄉人背在背上,像是背著一捆柴,背了回去。
張三中喝了一瓢水,吃了一海碗的白米飯之後,神誌漸漸清醒過來了。他原來是從廣東梅州那邊走過來的,那年梅州發生旱災,地裏的糧食顆粒無收,張三中的父親對他說,你往北走,一直走,回祖家看看,也許能從親人們那裏借一些糧食回來救命。張三中的祖輩是一百多年前從閩西南遷到梅州的,對他來說,祖家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父親告訴他,向北走,向北一直走。他在崇山峻嶺之中走了五天五夜,路過一些村落,好心人告訴他,他的祖家還遠著呢,有一個老人癟著嘴,用他父親一樣的口吻說,向北走,向北一直走。他在莽莽蒼蒼的大山裏行走,上路時帶的一點幹糧早已吃完,他渴了就喝山澗裏的水,餓了就摘山上的野果吃,木蕉、桃金娘、板栗、山梨都是他果腹的上好食品。他知道是離祖家越來越近了,可是他好像陷入了一個迷障,在山裏暈頭轉向的走不出來,走到最後他都忘記走了多少天,身心疲憊,遠遠的望見一個村落,心裏不停地命令自己走下去,走下去,可是剛剛走到村口,突然撲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張三中倒在張坑村的村口,張三中遇到了一個好心人,這些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這才有了後麵綿綿不盡的故事。
雖然張坑村並不是張三中的祖家,但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閩西南的張氏最早都是從中原遷徙而來的,一千年前是一家,張龍祥對他說,你就先在我這裏住下來吧,我管你有吃有喝。長祥樓三年才夯到第二層,眼下正是需要壯勞力的時候。張三中身體看起來不是很強壯,但是他肯幹,能吃苦,很快贏得了張龍祥的極大好感。大家也不顧忌,常常當著張三中的麵就對張龍祥說,頭家,你撿了個能幹的長工啊。張龍祥嘿嘿笑著,心裏是很高興的。
這年入春,長祥樓樓牆高高聳起,已經夯到第三層了,張龍祥看在眼裏喜在心裏。泥匠師傅可以歇一口氣了,木匠師傅要開始蓋頂了——在屋架椽木上鋪釘杉板,這種寬10厘米、厚3厘米、長2米多的杉板俗稱角子板,三片對接或者五片對接成一瓦路,然後蓋上青瓦片。
蓋瓦之後,這也就意味著屋麵的工序已經完成,俗話叫作“出水”,按照風俗,主人還要設宴款待師傅小工和親朋好友,以示慶賀。當然“出水”之後,還有許多活要幹。木匠師傅要裝樓梯、建樓板、做樓欄與隔扇、裝天屏、安門窗、釘天花板,以及室內木質裝飾等等,泥匠師傅要挖門窗洞、砌水溝、鋪天井、鋪廊道、鋪禾坪、砌池塘、壘灶,以及粉刷牆內外等等。但是“出水”無疑是夯造一座土樓的比較重要的一個慶典,所以張龍祥很隆重地在尚未竣工的土樓祖堂裏擺了六桌酒席,吃吃喝喝,一片歡聲笑語。
張龍祥向師傅們敬酒一圈之後,忽然發現張三中沒有坐在酒席上,不知躲在哪裏,他就悄悄走出了土樓,發現張三中蹲在牛棚前,頭低低的,肩膀卻是往上一聳一聳,看樣子是遇到了傷心事。張龍祥走到他身邊,沒有說話,好像是陪著他一起傷心。張三中突然感覺到身邊有個人,抬頭一看正是頭家,不由驚慌失措地跪了下來,話裏帶著哽咽說,有人從梅州傳來消息,他父母親在他上路不久就雙雙餓死了,他一個大哥跟著別人坐船渡海,準備到南洋去,結果大風把船打翻,人都落海死了。張三中抹著眼淚說,我家人全死了,現在我無家可歸了……張龍祥一把把他拉了起來了,似乎想也沒想,拍著他的肩膀說,長祥樓建好了,我也給你分一間,你就當我的上門女婿好了!
張龍祥說話算數,待第二年春天,長祥樓完工之後,他分給了張三中一間灶間、禾倉和臥室,同時把女兒許配給他。就這樣,張三中在長祥樓有了一塊立足之地,他就像一隻飛鳥落下的樹仔,在長祥樓發了芽,長出小苗,迎風沐雨,慢慢地往上生長,枝葉向天空撐開,根係向兩邊伸展,終於長成了一棵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