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遺與逃亡(3 / 3)

在山高水長的閩西南土樓鄉村,家族故事是人們最津津樂道的傳奇。張三中以上門女婿的身份,表麵上委曲求全,暗地裏作奸犯科,曆經二十多年,終於成為長祥樓的主人,這也隻不過是閩西南土樓鄉村傳奇裏的一個小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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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你說阿舅和爸是怎麼了?”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怎麼了。”

“你說爸有阿舅說的那麼壞嗎?”

“我怎麼知道有沒有那麼壞?”

“爸到底做了什麼事啊?我們怎麼都不知道?”

“你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我真是不明白……”

“那是他們的事,誰弄得明白啊?”

“你說阿舅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別囉唆好不好啊,他們的事誰弄得明白啊?”

張南清和他妹妹張梅枝在秘密地道裏蜷著身子爬行,一前一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張南清的語氣顯得很不耐煩,剛才還沉浸在男歡女愛的豔夢裏,現在卻在狹窄憋悶的暗道裏爬行,這其間的變故如此突然,如此迅猛,真是匪夷所思,他心裏一片亂糟糟,兩腿發軟,要不是本能的求生欲望激勵著他,他早就爬不動了。

這條暗道始於長祥樓祖堂的一塊石板下,是張三中近兩年裏偷偷挖成的。出口直通山腳,出口處有一蓬亂草,做了恰到好處的遮掩。待兄妹倆從亂草間鑽出來,米粒大的草仔掛滿了他們的臉龐和衣褲。

這時,月亮降落下去了,而太陽尚未出來接班。張南清感覺到一大片黑暗像牙齒一樣咬住了他。他真是被咬住了,一動也不動。

“兄,快緊!”他聽到小妹的聲音在黑暗中十分尖銳。

就這樣離開長祥樓了,父親說,到梅州去,可是梅州在哪兒呢?張南清知道逃亡的曆程開始了,二十多年前父親從梅州走來,現在他要從這裏走回梅州,人生就好像一個圓圈,一個走不出去的圓圈。張南清一片茫然。

“哎呀!”張梅枝又尖叫一聲,“兄,那個錢褡掉在地道裏啦!”

張南清回頭看著山凹裏的長祥樓,他隻看到黑黑的一圈,土樓內外的騷亂被黑暗隔得很遠了,他想長祥樓的大門再厚再堅固,老爸也一定抵擋不住阿舅和他的“火把幫”,隻要裏麵有人把門閂拔掉,阿舅他們一哄而上,老爸就完了,他想阿舅一定不會放過老爸的,不過,老爸也一定不會給阿舅機會的,他可能會從瞭望哨上跳下去,或者把自己吊在屋梁上。事情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們到底有多大的冤仇?張南清在心裏歎了一聲。

“兄,錢褡丟了!”張梅枝走到麵前說。

“幹你佬,丟就丟。”張南清很煩躁地說,“你回去撿啊?”

“兄,你說話怎麼這麼凶啊?”

“你回去吧,看阿舅怎麼收拾你!”

“你說阿舅會對我們怎麼樣?”

“我哪知道怎麼樣,他手下那麼多男人,一人一口就把你連皮帶骨吃了。”

張梅枝生氣地瞪了張南清一眼,哼了一聲,轉頭向前走去。

轉眼四顧,都是極相似的山峰,一座挨一座一座擠一座,層層疊疊,像圓土樓的屋頂一樣給人連綿不絕的感覺。張南清想這是一隻更大的土樓,到處是土樓,土樓,土樓,土樓,他想我們走不出土樓了。

兄妹倆在山裏走了一天一夜,徹底喪失了方向感。他們發現他們走了許多路程,繞來繞去,最終還是走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這真是奇怪,張南清想,他想不透這個問題,他已經餓得不能再餓了,腸胃空得幾乎要貼上脊梁骨了。

這時候,張南清靠在一棵樹上直喘氣。走在前麵的張梅枝說:“我不走了,兄。”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說梅州在哪裏啊?我們要走多少天?”她回頭對張南清說。

“我不知道,你別問我。”張南清有氣無力地說。

“你說事情怎麼會這樣啊?”

“你問我我問誰啊,你別來煩我好不好?”

“我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你回去問阿舅和老爸好了。”

張梅枝站起身,轉頭向四處望著,她已經看不到長祥樓了,長祥樓像一棵草,掩藏在莽莽蒼蒼的閩西南深山之中。她的眼眶裏含著淚水,麵前的景物好像在顫動,她回頭對張南清說:“你說,現在老爸怎麼樣了?”

張南清沒說話,他不想說,他又想到這一天一夜的逃亡,恍若隔世。

張梅枝默默擦去眼淚,又坐在了地上。

張南清幹脆也在樹下坐了下來,腳邊放著一隻古舊的竹箱,做工精細的箱麵被手摸得有些光滑,他想起來了,這竹箱是阿舅從長汀城買回來的。張南清把手伸進竹箱裏,手指觸到一些枝梗柔軟的物件。他把它們掏出來塞進嘴巴裏嚼咽著,發出酥脆動聽的哢哢聲。

那是一把茶葉,是他家自做的一種烏龍茶。

在閩西南土樓鄉村,人們把茶葉叫作茶米,所謂茶米,茶就像米一樣,都是同等重要的。

張南清家裏包括整個張坑村,主要從事茶葉生產。長祥樓二樓的禾倉幾乎都裝了茶,那一包一包賣不掉的茶葉終日散發一種苦澀而微甘的氣味,常常把他熏得夢遺。一到摘茶時節,樓前禾埕上曬的是茶菁,樓內天井裏曬的是茶菁,祖堂上也堆起山丘般的茶菁,製茶間人進入出茶氣烘烘,整隻土樓好像在茶水裏浸泡著,每一寸空氣都充斥濃濃的茶味。那時張南清對茶真是仇恨極了。

但是這時候,他嚼咽著最後一捧茶米,嘴巴裏生出滿口的唾液,力氣在血肉裏嗞嗞地增長著。他用舌頭輕輕咂著最後一小團茶渣,一種舒適和溫暖傳導到全身上下。

“兄,你吃什麼?”

“你看這山上山下都是茶樹,茶實在是有用啊。”

滿山遍地的茶樹,青翠欲滴,讓張南清在這時候感到親切極了。外公以前就有這樣一座一座的茶山,後來外公的茶山歸到老爸名下,茶山出產了一堆堆茶菁,茶菁製成了一包包茶米。

“你吃什麼啊,兄?”

“我吃茶米。”

“茶米,茶米能吃嗎?”

“怎麼不能吃?茶米就是米啊。”

茶米,茶米,它就像米一樣,幫助張南清抵抗了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