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家,”他連忙迎上去。
“我不是頭家,你叫我列叔就行了。”張老列說。
“哦,列叔。”
“我帶你們去見頭家,頭家是我表哥呢,他是個很好心的人。”
“列叔,”張南清說,“你也真是一個好心人。”
三雙腳在樓梯上發出輕重不一錯落有致的聲音。這聲音使張南清想起疊茶包,一隻一隻扔上去,啪啪啪地響個不停,兩隻茶包相撞不僅撞出聲音,也撞出了一縷縷茶味。張南清突然聞到茶味,讓他一瞬間停住呼吸,一股極其濃鬱而清新的芳香像一根棍子對準他的鼻子敲了一下。
那是什麼茶啊?張南清發現自己骨髓裏對於茶原來是多麼的敏感!
走馬廊上擺了一張小巧的茶幾,上麵一套名貴的紫砂壺首先吸引了張南清的眼光,他看到茶壺嫋嫋升起一縷縷熱氣,像女人的腰肢在空中婀娜曼舞。茶幾旁邊的竹椅上躺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麵目白淨,眉毛有如一片泡在水中的纖細的茶葉,顯得非常慈善。他兩個手指頭捏著一隻玲瓏剔透的小茶杯停在雙唇間,極淺極淺地啜了一口,便陶醉地合上眼,兩條眉毛像遇水的茶葉一樣優美地舒展開來。
“頭家,”張老列輕聲細語地說,“你昨天交代多找幾個幫手,今天我找來了兩個人,他們是兄妹,還是我們姓張的宗親。”
那個竹椅上的中年人就是五寮坑的頭家張繩和,他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們原來是張坑村的,可是我們家沒了,我們想到梅州去……”張南清說,不知為什麼,他的聲音在發抖。
“我知道梅州,很遠啊。”頭家張繩和點點頭說,“梅州也是我們客家人的。我們客家人從中原來到這裏,不少人後來又遷移到梅州去。你們留在我們五寮坑,我們五寮坑是個好地方。梅州很遠的,你們是走不到的。”
“我們先留在這裏……”張南清說。
“你們留在這裏好好幹,我們五寮坑是個好地方,閩西南幾百裏土樓鄉村,你再也找不到比五寮坑更好的地方了。”張繩和說著坐起了身子,看了看張南清,又看了看張梅枝,不由點了點頭。“你們多大了?”
“我二十三歲,我妹二十一,”張南清說。
張繩和又點了點頭。
張老列推了張南清的肩膀一下,說:“還不趕快謝謝頭家?”
“感謝頭家。”兄妹齊聲地說。
張繩和淡淡一笑,說:“我們都是清河堂張氏,天下張姓都是一家,你們不必客氣多禮,隻要你們在這裏聽話肯幹就行了。”
6
五寮坑三麵環山,隻有西麵開一個小口,一條坎坎坷坷的小路和一支彎彎曲曲的小溪一起向山外延伸。小溪裏有一架古老的水車,轉著白花花的流水。三麵山像三個人並肩而立,分別叫作公山、公母山、母山,山腳下有三眼泉,注入三口上麵相距甚遠而下麵相通的潭,依次是公潭、公母潭、母潭。三麵山的下端是層層梯田,種植水稻,上端則是茶園,金黃和翠綠渾然一體,這種熟悉的農業景觀使張南清明白他實際上並沒有遠離家鄉,他依舊處於閩西南土樓鄉村的崇山峻嶺之中,家鄉可能就在另外一麵的山坳裏。
頭家張繩和委派張南清幹的活十分輕鬆,大約隻需半點鍾,而且幹完了,就可以整個上午不再幹其他的事情。這就是每天卯時之間提一隻銅水桶,在山腳的三眼泉下各接九勺水回來。二十七勺正好滿一銅桶,而一銅桶水,正好是張繩和一天泡茶的用量。茶道講究水質,其中以泉水為上,井水次之。
那泉水在五寮坑便隻有張繩和一人能夠享用。
張繩和是一座精確的時鍾,每天準六點起床,在走馬廊上站著看看天空,等水提來了,便自己動手燒水。
一個別致的火銅爐,鋥亮的爐壁上纏繞著兩條龍,一凹一凸,栩栩如生。火銅爐上坐著一隻古拙的精銅壺,好像一隻長歪的葫蘆,壺嘴上輕含一個巧妙的銀哨。張繩和揭開桶上的鋁蓋子,拿起檀香木勺從銅水桶裏舀了一勺水,隻見這水永遠是這樣清、亮、凝,透著一股逼人的寒氣。他徐徐將水倒入精銅壺,壺裏傳出叮叮咚咚極悅耳的聲音。
張南清在一旁聽得有些呆了。他看到張繩和神情專注而平靜,把水倒入壺後,起身走進一個房間,提出一隻精巧的竹籃,半籃子的龍眼幹核一個個像褐色的眼珠子一樣,堅硬結實。張南清突然想,那要是打在眼睛上,眼睛肯定要瞎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