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茶米(3 / 3)

張繩和抓起一把龍眼幹核送進銅爐,引燃。火苗是藍色的,在褐色的龍眼幹核上小心翼翼地顫動,忽然像一隻小鳥一下子竄高起來。張南清看到銅爐口火焰閃閃,爐壁上的兩條龍也閃射出光亮,仿佛一眨眼就要騰空飛起了。張繩和用修長的兩個手指,捏起一粒粒龍眼幹核輕輕丟進爐裏。這時,壺嘴上的銀哨響了,表明水已經燒滾。張繩和起身走進臥室,捧出一隻錦緞盒,把一套名貴的紫砂茶壺取出放在小茶幾上。

在閩西南土樓鄉村,茶就叫做茶米,誰不是天天在喝茶?可是有誰是這樣喝茶呢?張南清感到無比驚訝,原來茶有這樣的喝法,原來有這樣喝茶的人!他想起了老爸,隨便抓一把茶就塞進那個肮髒的茶壺,不管水是猴年馬月燒的,衝進茶壺,五指捏起茶壺就往豁嘴的茶杯裏倒;而自己呢,原來是一點也不喜歡喝茶的,偶爾喝一點,便要整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銅爐裏的火暗下來了,但銅壺嘴上的銀哨還在噝噝作響,好像活潑歡快的鳥鳴。張繩和提起銅壺將茶壺和茶杯洗涮一遍,然後打開有兩重罐蓋的鋁罐,用銀匙舀出一匙纖細結實、閃著黑色光澤的茶葉。頓時,茶葉的香氣溢滿整條走馬廓,溢滿整座土樓。

把滾水衝入茶壺,立即把茶水倒盡,重新衝入滾水,然後斟茶入杯。在一片鮮醇芬芳的包圍之中,張繩和往竹躺椅上躺下來,長舒一聲,然後半折起身子,端過一杯茶放在鼻子前麵嗅一嗅,這才把茶杯送到他那薄如茶葉的唇邊。輕輕嘬一口,咂咂唇舌,隻覺得有一股奇香上通鼻腦,下沁心脾,整個人飄飄欲仙。

張繩和就這樣開始他每一天的生活。

張繩和的先祖是南北朝時期從中原遷徙而來的,先於閩西寧化拓荒、繁衍,後有一脈支係流向台灣,一脈支係流向廣東又折回閩西南交界地區,這也就是五寮坑一世祖。族譜載至張繩和已有三十九世。他從懂事起就知道,五寮坑的五座土樓、上千畝茶山和七百畝稻田都是屬於他老爸的,而這一切這時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因為老爸已經作古,他成為五寮坑這個小小王國的最高統治者。

張繩和是在完婚後開始嗜茶如命的。他的妻子是永定一個江姓茶商的女兒,名字正好叫作一個“茶”字。

閩西南土樓鄉村的婚禮儀式繁雜而冗長。從清晨折騰到晚上,年方二十的張繩和又疲憊又亢奮,他多麼想把自己和新娘子關進四樓的新房,在床上做一場急切的宣泄,那一時刻他已經想象過無數次了,可是他們還要端著大紅茶盤,一桌一桌地輪下去,向每個食客敬茶,同時接受他們粗俗的調侃與善意的祝福。臨近子夜,宴席終於散去了。新娘子在張繩和笨拙而又有力的剝奪下,終於袒露出豐滿性感的肉體,他全身打顫地把自己貼上去,他腦裏不停地旋轉著這樣一個詞語:吃茶,吃茶,吃茶。喝下一杯茶是吃茶,把新娘子江茶幹掉也是吃茶。張繩和渴望的是後者。然而他太急切了,好像往茶壺裏衝水,匆忙之間把滾水衝到了茶壺外。初次的失敗使他一直失敗下來。他一直想著吃茶、吃茶、吃茶,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往肚子裏送下一杯又一杯的茶水,滿肚子咕嚕作響的茶水使他產生一種自己是吃茶大仙的感覺。他確實也成了吃茶大仙。有一天,他在二樓的一個茶倉數點茶包。小小的房子裏溢滿茶香。妻子江茶此時正好從門前走馬廊走過,他立即把她叫進來。江茶這個“茶”字以及真實的茶香一起刺激著他的欲望。他把江茶搬倒在茶包堆起的茶山上。他感覺自己提起了一壺沸騰不已的水,準確地衝入茶壺。啊,好香的茶!這是他第一次的成功。從此他隻有把妻子江茶拉到茶倉的茶包上,他才能得心應手地泡一壺好茶。一年後,江茶生下一個兒子,可是十多歲的時候病死了,江茶也就生過這麼一個兒子。江茶好像一把茶,越泡越淡味,終於讓張繩和不喜歡喝了。與此同時,他對於另外那種從山上常綠灌木生長出來、經過精細加工的茶日益上癮。茶就這麼像飯菜一樣進入他的生活,而江茶逐漸變得古怪以至精神失常,好像一把走味發黴的茶,被隨便扔在哪兒的角落裏。

精美的烏龍茶勝似瓊漿玉液,在張繩和身體內部舒緩地流動。張繩和聽著它們像溫存的手輕輕撫愛胃腸肝脾而發出美妙聲音。他就這樣躺在竹椅上,像一片茶葉躺在茶壺裏靜靜不動。多年來,他一次也未曾吃過早飯,隻要喝幾杯茶就行了。

茶其實也就是飯。茶米,茶米,茶也就是米。茶米,這真是一個寓意深遠的叫法,茶香時時繚繞著張繩和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