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幹什麼?”眾人問他。

“我去撿點能用的東西回來。”他回頭說。

黃世郎繃著臉喊道:“給我回來,那裏山洪還很大,要撿也得等退了再撿!”

那人悻悻地走回來,臉上帶著一種欲哭的表情,一屁股坐在石門檻上,說:“兩手空空跑出來,家裏什麼東西也沒帶,這讓人怎麼活啊?”

“人出來就萬幸了,糧食可以種,錢可以攢,有人在還怕什麼?”旁邊有人勸慰他說。

“你們站著說話不腰酸,要是你們碰到你們會怎麼樣?”那人不滿地說。

黃世郎咳了兩聲,說:“我說呀,大家也是太麻痹了,雨下這麼大,也不懂得先把物件搬到土樓。”

“誰會想到山潰下來啊?這時節也是每年都下雨,也從沒出過什麼事。”

“所以說,這是個教訓。”黃世郎動氣地說,“要不是黃虎、黃柏幾個後生子去喊人,去帶人,有的人到最後還不想撤呢。”

大家一下噤聲了。黃世郎轉過身子,背著手向祖堂走去。

祖堂香案上的長明燈亮著微弱的光,黃世郎走到香案前,對著祖先靈位恭敬地拜了三拜,心裏默念著,把土樓後麵茅棚屋遭災的情況告訴給列祖列宗,他默默地祈求祖先們,一定要保佑黃家坳風調雨順,一定要保佑複興樓的黃氏子孫平平安安,有田種有米吃有衣穿,還有土樓住。他心裏湧起一股熱浪似的,默念出了聲音,顯得急切和虔誠:“列祖列宗啊,你要保佑江夏堂黃氏子孫賺錢發財,早日再建一座土樓,讓每個江夏堂黃氏子孫都能住土樓,不受洪災,安居樂業。”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叩了三下頭。

陸續走到祖堂的人看到族長跪在祖宗麵前,很受感動,也紛紛跪了下來,嘭嘭嘭的叩頭聲響成了一片。天井裏的雨突然小了下來,叩頭聲壓過了雨聲。

黃世郎站起身,對在場的幾個老者說:“我們開個會,說些事。”

祖堂隨即變成了會場,祖堂兩麵的牆壁下擺著長條凳,江夏堂的長者們就在長條凳坐了下來,有的不在現場,臨時被找來,像遲到的學生低頭步入學堂,連忙在長條凳上坐好。

黃世郎站在兩排長條凳中間,背著手,儼然一個教書先生。在一旁圍觀的中年人、後生子自覺地回避了,隻剩下幾個好奇的小孩子,眼睛在這分兩排坐好的老人身上滴溜溜地轉,有的找到了自己的爺爺,就撲過去,想在爺爺懷裏撒個嬌,有的爺爺輕輕把孩子推開,比著手示意她別吵,有的爺爺把孩子攬進懷裏,同樣示意他別出聲。

“這次大雨,把黃家坳的茅棚屋全衝掉了,損失不小。”黃世郎看了看分坐兩邊的江夏堂長老們,表情沉重地說,“大旱之後往往有大雨,也算是天災,實在防不勝防,所幸茅棚屋裏無人死亡,有幾個後生子表現得很英勇,是他們一次次地喊人、叫人,把人拉出來、扶出來,要是沒有他們,恐怕這兩天樓裏樓外就有人家要忙著辦喪事了。”

黃世茂癟著嘴說:“我看到黃虎、黃柏幾個後生子不錯,黃素這妹子也不錯。”大家連聲附和說:“是啊,是啊。”

黃世郎話頭一轉,又說:“茅棚屋全倒了,有親投親,有的就隻能住在二樓廊道上了,現在氣溫還好,剛剛才立秋,要是天氣冷了,廊道也不能住人了,這些人怎麼辦?暫時的辦法也隻能重新搭蓋茅棚屋——今年估計不會再發大水了,但是土匪來了怎麼辦,猛獸下山怎麼辦?明年呢,還會不會發大水?不管怎麼說,茅棚屋總不是長久之計,我們黃家坳還得再建一座土樓。”黃世郎說著,眼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眾人無不露出讚賞而又困惑的表情。土樓該建,可是拿什麼來建?誰都知道,複興樓是伯淵公以來數十代人薪火相傳,曆盡千辛萬苦才建起來的,現在要再建一座土樓,好是好,但整個宗族有這個實力嗎?

“大家有什麼想法和主意,都說說吧。”黃世郎說。

黃世茂的喉嚨裏一陣響動,這是他說話的前奏,在江夏堂長老裏,他是地位僅次於黃世郎的人,他清了清嗓子說:“這很好,要建,一定要建,你看我老弟的孩子多,兩個兒子隻好到山坡上搭蓋茅棚屋,這次全倒塌了。我說土樓要建,要建一座像複興樓一樣堅固的土樓。”

是啊,是啊,要建,一定要建,沒有人反對再建一座土樓,但隻有一個人疑惑重重地問,怎麼建呢?這就回到了黃世郎的疑惑上來,其實也是所有人的疑惑,要建,都說要建,可是怎麼建呢?建一座土樓不是搭一間茅棚屋,它需要財力,還需要統籌、組織、領導、安排、監理等等,方方麵麵的利益和投入,需要理順和平衡,而土樓的選址、風水、備料、延請師傅、夯牆、木作、蓋瓦,包括門窗設計、樓梯安放、天井鋪砌、木刻雕飾等等,需要花費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啊。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沒有相當的財力根本就建不起土樓。大家一時沉默了,這確是一個無法跨越的難題。突然有人以戲謔的語氣提起黃鬆,那個地理仙的兒子不是揚言要建一座土樓嗎?他在小竹溪邊挖啊挖,不知挖出了整甕的銀元沒有?有人說黃鬆這後生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說當年那個黃世九也宣稱要賺大錢建大土樓,每隔一代就要出一兩個癲子,這也不奇怪,黃世茂說阿鬆頭要是真能建出一座土樓,他就是黃家坳幾百年來最了不起的人了,可是,他有這個屁股嗎?他沒這個屁股還吃什麼瀉藥?祖堂裏蕩起一片笑聲,沉重的場麵變得輕鬆了一點。連黃世郎也忍不住莞爾一笑。

“大家也都知道,我們這複興樓,雖說是在流石公手上開始建的,但是流石公的曾祖父常務公在世時,就找好風水了,至於建樓的動議,恐怕更早的時節、甚至伯淵公在世的時節就有了,這夯土的技藝正是祖先從中原帶來的,中原的高樓大院不就是像我們土樓的母型嗎?所以我估計,伯淵公肯定想到過建土樓,為什麼沒建成?就是初來乍到,腳跟還沒站穩,哪來的財力啊?土樓是一版牆一版牆夯起來的,屋頂的角子板是一片一片鋪起來的,憑空幻想是建不起土樓的,黃鬆一貫胡思亂想,他也想建土樓?建一座空中樓閣差不多。”黃世郎說著,順便把黃鬆嘲諷了一下,他覺得建土樓是非常莊嚴、隆重的事情,輕易都不能說,要說也要在祖先靈位前說,江夏堂的長老們一起坐下來說,讓祖先做個證,說了就要去做,盡心盡力地做,這一代人做不成,讓下一代人接著做,不說複興樓,放眼附近的村寨,哪座有名的土樓不是幾代人生生不息奮力勞作的結果?

黃世郎接著說:“黃家坳正是經過一代又一代祖宗的耕種,才變成良田,黃氏子孫有飯吃了,站穩腳跟了,才有能力建土樓。土樓是從土地裏實實在在建起來的,我們現在提出再建一座土樓,雖然一時做不到,但這是我們在祖宗麵前發下的宏願。黃氏子孫要在黃家坳百代萬代地傳下去,以後的子孫回想起我們,把我們也當作老祖宗,說我們這一代還不錯,還建成了一座土樓。”說到最後,他似乎沉浸在緬懷和耽想中,手舉了一下,說了一句“大家多努力吧”,便不停地咳嗽起來,身子激烈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