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3
黃世郎拖著病體走到樓門廳,準備迎接前來複興樓賑災慰問的林坑九牧堂族長林文昌。沒想到,來的隻是林文昌的二兒子林玉明,身後還有兩個人挑著擔子。
“郎伯,我爹身體欠安,他不能親自來,指派我送來我們九牧堂的一點心意。”林玉明恭敬地向黃世郎一鞠躬。
黃世郎拱手還了禮。要知道來的不是林文昌,他也不用親自到大門口迎候。林玉明讓挑擔子的人停在樓門廳,是一擔白米,還有另一擔子,兩隻籮筐裏裝的是兩頭豬腿肉和兩頭剖開肚、褪了毛的山羊。
“這是我們林坑九牧堂的一點心意,對黃家坳這次洪災略表慰問,請郎伯笑納。”林玉明說。
黃世郎微微點頭,沒有說話。幾年前跟林文昌做了親家,先是把黃鶯許配給林家長子林玉石,去年林家獨女林玉華則和黃虎定了婚,兩家有什麼事,總要相互走動一下,對方土樓裏發生大事,比如類似山洪衝毀茅棚屋這樣的事件,也要代表祖堂和氏族表示慰問。黃世郎讓黃龍和黃虎把林家送來的大米平均分給受災的人家,把那兩頭豬腿肉也切成一塊一塊,受災的人家一家一塊,至於那兩頭殺好的山羊,則留在自家裏。
林玉明曾經在縣裏讀過兩年書,是個清秀的白臉書生,林坑家裏住的是一座方形土樓,這裏的圓土樓讓他覺得更有趣,除了小時候跟父親來過幾次,他已經很多年沒到過複興樓了。抬頭往天井上望,連天空都是圓圓的,要是人在地上轉幾圈,那圓圓的天空也會跟著旋轉起來。
“我們霧峰樓上麵的天是方的,四角形。”林玉明對黃世郎說。
“天方地圓。”黃世郎說。
林玉明隨黃世郎進了黃家灶間,眼睛唰地一亮,桌前站著一個明眸浩齒的女子正在泡茶,低著柳葉眉,聽到動靜便笑盈盈地抬起頭,他心想,這應該就是黃鶯了。
黃世郎端了一杯茶送到林玉明手上,說:“請喝茶。”
林玉明連忙雙手接了過來,一邊說著“多謝多謝”,一邊舍不得把眼光從黃鶯身上收回來。
黃世郎說:“你在這喝喝茶,中午吃了飯再走,我身體不大好,這就不陪你了。”
“好好好,”林玉明連聲地說,反客為主似的把黃世郎送出灶間。在這溫暖如春的灶間裏,有位佳人為他泡茶,他不想再有任何人介入,這裏就是自己的一方天地了。林玉明轉身回到桌子前,對黃鶯說:“要怎麼稱呼你才好?嫂子,明顯把你叫老了,妹子,似乎……”
“你高興叫我阿鶯也行。”黃鶯說著,斟了一杯茶遞到林玉明麵前。
林玉明笑眯眯地伸出雙手去接,好像想要握住黃鶯的雙手,卻隻是從她手上輕輕一撫,接過茶杯之後又悄悄地劃過,他端起茶杯,略帶誇張地一飲而盡,這茶水帶著她的氣息,顯得特別芳香。
“你自己泡吧,我要給你們做飯了。”黃鶯說。
“喝你泡的茶,不用吃飯,肚子也會飽。”林玉明說。
“你真會說話。”
“這是真的。”
黃鶯轉身向灶台走去,回眸一笑,那眼波裏水汪汪的笑意,像一泓清泉流進林玉明的心田。他感覺自己的眼睛離不開她了,就像魚兒離開水就會死一樣。她從灶台上端起一木盆的青菜魚肉,走出灶間,走到天井裏的水井邊,彎腰打起一桶水,然後蹲著身子開始清洗魚肉蔬菜。他的眼光就透過灶間的窗欞,如饑似渴地盯著她。她從天井裏走回灶間,腰肢輕擺的樣子,讓他的眼睛瞪得發酸。
“你怎麼了?要吃人啊?”黃鶯突然問。
“哦,沒……”林玉明慌亂地低下頭。
黃鶯淘米下鍋,切菜切肉,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偶爾轉過眼光看一眼在桌前泡茶的林玉明。林玉明隻顧低頭泡著茶,似乎沒有膽量再看黃鶯了,泡茶的手總是顯得有些笨拙,幾次被茶水燙到了手背。
刺啦刺啦,灶間響起炒菜的聲響,豬油的醇香撲滿林玉明的鼻子,他不由抽動了幾下鼻子,抬起頭對黃鶯說:“你真能炒菜啊。”
這時,黃龍、黃虎陸續來到了灶間,他們把林家送來的大米和豬肉分給了受災人家,雖說這一過程大抵上是愉快的,得到米和肉的人還是感激不盡的,但畢竟是體力活,兩兄弟就顯得有點疲憊,出於客氣,向林玉明問了些家裏的近況。林玉明總是簡明扼要地回答說:“還好,還好。”“還行,還行。”兩兄弟也失去詢問的熱情,就一起靜坐著等待黃鶯做好飯菜。
飯菜做好了,林玉明招呼那兩個挑擔子的人過來吃飯。灶間的飯桌一下坐滿了人。黃世郎因為身體還在調養中,就不下來陪客人了,黃鶯在飯甑裏裝了一點飯菜給他提到了臥室裏。飯桌上都是同一輩的人,難得輕鬆和隨意。
“喝點酒吧?”黃龍說,似乎隻是順口問問,如果主客不喝也就算了。沒想到林玉明高聲地說了一聲“好”。黃虎就從地上抱起一甕子酒,打開泥封的蓋子,一股酒香就徐徐飄了出來。
這種家釀米酒紅彤彤的,倒在碗裏清亮照人,雖說芳香爽口,後勁卻是不小。林玉明端起酒就向黃龍黃虎兄弟敬酒,說:“來來,大家喝了,喝了都順利。”便一飲而盡。
“要喝完?”黃虎看到林玉明喝完了,也隻好埋下頭,一口全喝幹了。
黃龍說:“我就喝半碗,我中午不喜歡喝酒。”
林玉明也不計較,自顧自喝了起來。接連兩三碗下肚,他的臉色就泛紅了,一直從耳朵紅到脖子上,眼光顯得特別亮,說話有時大舌頭了,聲音不知不覺中也高了許多。
“你、還喝嗎?”黃虎覺得麵前這個未來的二舅子已有點醉意,出於禮貌問道。
“喝、喝呀,”林玉明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抱桌上的酒甕子。
“玉明,還是別喝了,還是趕路回林坑。”那個挑擔子的年長者勸道。
“要回林坑你們可以先回,我還想在複興樓玩一下。”林玉明說。
“玉明難得來一趟,住一晚上也行,隻是這酒,中午別喝太多,留點晚上的量。”黃龍說。
林玉明拍了拍胸脯,豪氣地說:“沒事,沒事,我沒事。”他抱起桌上的酒甕子,搖了搖,發現裏麵空了,咧嘴笑了兩聲,“沒酒了啊?要知道,我們從林坑挑幾甕子來。”
黃虎不悅地說:“酒我們家有的是,隻怕你喝不下。”
林玉明顛著步子向牆角走去,從地上抱起一甕子酒,說:“喝,誰喝不下?我給他灌下去。”
黃龍攔住林玉明的手,說:“算了,晚上再喝吧。”
黃虎從林玉明手裏抱過酒甕子,三下兩下打開泥封,就給他倒滿了一碗酒,說:“這可是好酒啊,多喝多福。”
林玉明拍了一下黃虎的肩膀,說:“不錯,這才像我妹夫的樣子。”
黃虎似乎不屑地撇了撇嘴。
有人端著自家做的最好的菜過來了,同時還要向林玉明敬酒。來的人一撥又一撥,林玉明來者不拒,不知接連喝了幾碗,胸前的衣衫上都濕了一大片。黃龍不得不告訴來人,心意到就行了,別再敬酒了。
喝到最後,林玉明滿臉通紅,一句話結結巴巴要說半天,翻來覆去語無倫次。黃龍向黃虎使了個眼色,二話不說,就一人攙著他的一隻胳膊,半扶半抬地把他攙到了三樓,放到黃虎臥室的床上。
黃龍讓那兩個挑擔子的人先回去,他擔心林玉明會吐酒,拿了一隻木盆子放在床下。黃鶯過來看了一眼,對黃龍說:“把他灌成這樣,誰侍候他?”躺在床上的林玉明似乎在暈暈沉沉中聽到一片鶯歌跳燕舞,抬起手往床道上拍了一下,說:“好啊……”
“他嫌我們家沒酒喝呢,”黃虎說,帶著得意的竊笑離開了。
黃鶯和嫂子張良妹收拾了男人剛吃過飯的桌子,她們才坐下來吃午飯。吃過午飯,一個人提著泔水去喂豬,一個人留在灶間洗洗涮涮。豬圈在複興樓前麵,一間連著一間,都是石砌的。黃鶯家養了兩頭黑豬,準備今年過年用的,但一頭善於搶吃,另一頭胃口不好,所以一肥一瘦,黃鶯把泔水一勺勺舀到石槽裏,不時用勺子打著肥豬,想把它打跑,讓瘦豬多吃點,但肥豬哼嘰著就是不跑,瘦豬看樣子無精打采的也不想吃。黃鶯喂過了豬,回到灶間裏,裝了半瓢秕穀,撒在門口的地上,自家養的雞鴨就紛紛跑過來了,當然別人家的雞鴨也混進來吃一點,這也是正常的,在土樓裏,人有福同享,畜生也是如此。黃鶯想起林玉明喝多了躺在床上,嘴巴一定很渴,便端了一碗冷開水走上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