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虎臥室的門半掩半開,黃鶯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氣,她用肩膀推開門走進了臥室,看到林玉明躺在床上就像她養的那頭肥豬一樣,嘴裏哼哼地響著,身子一動也不動。

“水來了,起來喝點水。”黃鶯說著,把手上的碗放在床前的桌上,她準備轉身出去的時候,自然擺動的右手突然被抓住了,一看居然是林玉明把她抓住了,這家夥佯睡不成?她嚇了一跳,說:“你,快放開。”

“我不放開。”林玉明帶著醉腔說,他驀地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黃鶯。

“我喊人了?”

“你喊吧。”

黃鶯又急又惱,甩了兩下卻沒能甩開他的手,他的手就像夾子一樣緊緊夾著她。她辨別不出他是真醉還是假醉,發現他的眼光直直地盯過來。

“你要做什麼?我是你嫂子啊。”

“你不是我嫂子,你是黃鶯。”

黃鶯抬起另一隻手掰著他的手,沒想到他突然折起身子,他的另一隻手也抓了過來,他的兩隻手就把她的兩隻手全抓在了手裏,她的臉一下漲紅了。

“黃鶯,黃鶯……”林玉明呼吸急促起來,目光迷離地看著黃鶯。

“你真醉了啊……”

“我沒醉,黃鶯,我喜歡你……”

黃鶯猛一跺腳,瞪著眼說:“我是你嫂子,你說什麼昏話?”

“你喜歡林玉石嗎?我感覺他不喜歡你,你還不如跟我,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黃鶯用力地抽出一隻手來,就往林玉明臉上打了一記耳光,劈啪一聲,她感覺震起了滿房間的塵土,可林玉明仍舊滿臉壞壞的笑。

“你打吧,重點打,人說罵是疼打是愛……”

黃鶯甩開了林玉明的手,生氣地端起桌上的水潑在地上,撅著嘴一轉身走出了臥室。走了幾步,掉頭往廊道另一頭走去,她想把這事告訴大哥黃龍,讓他過來訓斥他一頓,他膽敢調戲嫂子也真是太不像話了,但是,她急匆匆的腳步一下慢了下來,這種事讓大哥摻和似乎也不妥,或許他是真的喝醉了,再說……她想,我還不能正式算是他的嫂子。黃鶯想起當初父親把他許配給林玉石的時候,她心裏一片空茫,她知道自己內心裏是不高興的,不喜歡的,但她什麼也沒說。林家長輩、媒婆帶著林玉石上門來“壓禮帖”那天,父親叫她出來給大家泡茶,其實這是專門為林玉石提供一個近距離觀察她的機會,她感覺全身上下落滿了林玉石的眼光,像長毛長刺一樣讓她很不自在,她隻在眼角的餘光中瞥了幾下對方,發現這是一張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麵孔。茶過三巡,黃鶯用眼光請示了父親,便轉身離去,她聽到了背後一串嘰嘰喳喳的聲音,她的終身大事就這樣被決定了。

黃龍臥室就在麵前了,木門也是半掩半開著,她的腳步越來越重,就在她準備掉頭離去時,她聽到了一陣異樣的聲音,好奇心促使她探頭往裏麵望了一眼,隻見坐在椅子裏的黃龍抬起手在黃蓮背上輕輕拍著,小聲地對她說著什麼,黃蓮則是低頭不語,幾根手指相互絞著。

黃鶯猛吃一驚,心裏咚咚咚地跳個不停,慌忙往後退了一步,害怕被臥室裏的人發現。她先前就感覺到黃龍和黃蓮的關係怪怪的,他們之間的眼神似乎在掩藏什麼、躲避什麼,現在看來,他們那是做賊心虛,心裏有鬼啊。黃鶯躡手躡腳地走開,她感覺此時更加心虛的是自己,因為無意中撞見了別人的秘密,這成了一種無形的精神負擔。

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黃鶯感覺到一陣迷惘和疲憊,心裏被抽空了一樣,全身綿軟無力。她想起黃蓮剛剛來到複興樓的樣子,拖著鼻涕畏畏縮縮,不僅同齡的男孩子欺負她,就是比她小的女孩子也敢罵她,那時黃龍和黃鬆差不多充當了保護她的重要角色,也許他們之間的故事就從那時開始了……

黃蓮從黃龍臥室走出來的時候,神色慌張地往兩邊望了一下,這一望更讓她的心揪緊起來,因為黃虎正好從那頭的廊道上走了過來,他抬起眼看到了自己。黃蓮感覺像是做賊被當場抓住一樣,連忙就小跑起來,那失態的碎步裏寫著她的慌亂和膽怯。

“蓮,”黃虎喊了一聲,邁開大步,走得整條廊道怦怦直響。

黃蓮不敢回答,不敢停頓,拐彎往樓上走去。

黃虎沒有追上去,心生狐疑地走到黃龍臥室門前,往裏麵張望,看到黃龍坐在窗口的桌子前,捧著一本古書,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感覺他這是故意做出來的,他越裝得認真就越不像。黃虎一腳跨進屋子裏,往黃龍走去。他聽到黃龍看著古書念出了聲音,喃喃地念詞似乎是刻意念給他聽的。黃虎吸著鼻子,嗅到了一股黃蓮的氣味,他想黃龍真沉得住氣啊,反而自己沉不住了,不得不故意咳了一聲。

黃龍緩緩回過頭來,說:“那個玉明、酒醒了沒有?”

黃虎直率地問:“黃蓮來找你幹什麼?”

黃龍微微一怔,搖頭說:“沒什麼。”

“哥,我老感覺你們好像有什麼……”

“什麼?你說什麼?飯可以隨便吃,話可不能隨便說。”

“你心裏明白就好。”

“我不明白,你這什麼意思?”

黃虎笑了一笑,說:“好了,不說這個了。我來告訴你,那個玉明不在我床上,不知道去哪裏了。”

“哦,是不是酒醒了,回去了?回去怎麼也沒有說一聲?”黃龍說,“可能上茅廁了吧?你去找一找,他要是沒回去,晚上再好好請他喝。”

黃虎走到門邊,突然回過頭說:“哥,你喜歡黃蓮是吧?”

黃龍頓時滿臉驚慌,擺手說:“沒的事,你別亂說。這怎麼可能?你亂說話。”

黃虎做了一個鬼臉,怪模怪樣地笑了起來。

黃龍收起古書,走出房間掩上門,向樓梯走去,走了幾步,很不放心地回頭對黃虎說:“你要是亂說,我跟你不客氣。”

“我不會說,更不會亂說,你放心。”黃虎說。

兄弟倆在複興樓上下內外找了一遍,沒有發現林玉明的影子,樓門廳有人說剛才看見林玉明出了複興樓,往林坑方向走去,看樣子是回家了。黃龍心裏嘀咕,怎麼不說一聲就走,是不是埋怨我們招待不周?

其實林玉明臉上挨了一記耳光之後,酒就醒了一半,他在床上躺了一陣子,越發感到躺不住,想要爬起來,全身卻重得像是磨盤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許久,他還是起了床,扶著牆壁下了樓,有些搖搖晃晃地逃離了複興樓。

24

黃鬆端著一畚箕的石灰,走到了小竹溪邊的曠地上,一眼看到那塊躺在地上的斷碑。昨晚父親托夢給他,以斷碑為中心,向兩邊各走八九七十二步,這樣圍起來就是一座宏大的土樓了。這兩天他被黃虎撞落樓梯,隻能躺在床上,身子動一下就痛,腦子卻像水車一樣嘩啦啦地越轉越快。他眼睛一閉上,父親就來到麵前,像平常一樣跟他說著話,交代這個叮囑那個,絮絮叨叨,像簷頭下的雨聲。白天黑夜躺在床上,晨昏顛倒,夢境和現實也混淆了界限。

地上的斷碑躺在一片雜草中,像一隻小黑貓潛伏在那裏,很難被人察覺。要不是父親告訴了黃鬆,他也不可能一眼找到。黃鬆蹲下身子,發現這塊石碑很古舊了,上麵布滿苔蘚,斷開的層麵快磨平了,他用手摳開幾塊苔土,看到上麵的字跡是“敢當”,這顯然就是“泰山石敢當”的下截。土樓不同走向的路口或牆角下,總要立一塊“泰山石敢當”的石碑,破損了便重立。黃鬆感覺這塊斷碑應該是曾祖父輩以上的祖先立的,然後在某年折斷了,被廢棄了,現在他要把它重新立起來,這是廢物利用,也是承接祖先的夢想,其實也是自己的心聲:敢當。敢當就是敢做嘛。黃鬆立即覺得四周圍布滿了祖先們的眼光,齊刷刷地看著他,他極力地想站穩,站出一種莊嚴、隆重的姿態,但隱隱作痛的左腿和肩胛骨不夠配合,他的身子就站得有些歪斜。列祖列宗,你們的子孫黃鬆一定要建一座最美麗的土樓!他心裏熱乎乎的,從斷碑邁出腳步,默默數著數,向前走了七十二步,抓起畚箕裏的石灰,一邊撒著一邊走,撒出了一個弧形,然後又回到斷碑前,向另一邊走了七十二步,立定看了看那條石灰線,接著撒起石灰,他神情莊重地邁著腳步,每邁出一步,從畚箕裏抓起一把石灰,從指縫間細細地均勻地抖落,它們像碎鹽一樣閃著光,在地上畫出了一個圓圈。就這麼一個圓圈,幾年之後這裏將矗立一座巨大的圓土樓,黃鬆似乎在想像中看見了天助樓的影子,巍峨雄壯,觸手可摸。天助我——天公助我、地公助我、祖先助我,讓我早日建成土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