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鬆徐徐呼了一氣,把手上的空畚箕扔在地上,突然發現周圍圍著一群人,朝他投來疑惑、譏誚的目光。

“阿鬆頭,你在幹什麼?”有人問。

“我先畫出圓圈,準備要建土樓。”黃鬆說。

人群中哄地爆發出一陣大笑,放肆的笑聲像爆竹一樣在地上炸響。有人說:“阿鬆頭,你撒泡尿畫個圈就行了。”有人接著說:“還得撒泡尿和泥巴,然後糊一座最大的土樓。”大家像撿到便宜一樣笑得更凶了。

黃鬆沒有搭理他們,從地上撿起畚箕,默默地轉身走了。在他身後,笑聲依舊跌宕起伏。

剛剛回到複興樓的樓門廳,黃鬆就被黃浦迎麵攔住。黃浦蓬頭垢麵的,因為從樓上跑下來,還在喘氣,臉上顯出一種豬肝色,他劈頭就問:“阿鬆頭,你什麼時節開始建土樓?”

黃鬆從他眼裏看到了一種急切和誠懇,他知道黃浦是迫切的,因為他在複興樓裏沒有房間,他在山坡上的茅棚屋又被洪水衝毀了,像他這樣遭遇的人,應該就是建造土樓最堅定的支持者。黃鬆說:“我剛剛去撒了石灰線,畫出土樓所在的位置。”

“那、那要到猴年馬月啊?”黃浦臉上立即黯淡下來。

“飯要一口一口吃,土樓要一版牆一版牆夯,你急也急不得。”黃鬆說。

“土樓建成了,能分我一份吧?”

“當然,隻要你有投工投勞,肯定要分給你一份的。”

黃浦輕輕歎了一聲,說:“這就當作夢想好了,現在我得去搭我的茅棚屋。”

“茅棚屋再住幾年,我保證你就能住上土樓了。”黃鬆說。

黃浦笑了一笑,將信將疑地說:“反正夢想也不用錢。”

黃鬆走到自家的灶間裏,看到黃槐和黃柏坐在桌前等著他似的,臉上帶著一種審訊的表情。

“老哥,你當真要建土樓啊?”黃槐首先開口了。

黃鬆不想回答,這都說過多少遍了,難道他們也以為他是癡人說夢嗎?他是在祖宗靈位前發過誓的,他認定要做的事絕對不會半途而廢,一條路走到黑,再大的坎也要越過去,但是他不想多說了,讓大家看他的行動就好了。

“是不是啊,老哥,你想建土樓?”黃槐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我不同意你建,你有錢了,應該拿出來給我們三兄弟討老婆。”黃柏說。

黃鬆從壁櫥裏取出一隻碗,裝了一碗稀飯,站著就嘶嘶哧哧地吃起來,幾口就吃進了肚子,他回頭再裝,飯桶幾乎露底,隻能裝半碗了。半碗也好,他同樣幾口就喝光了。

“老哥,家裏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們又不是沒房間住,建什麼土樓?”黃槐說。

“你是族長嗎?建土樓根本就不是你考慮的事情。”黃柏說。

黃鬆把飯碗收進水槽裏,不得不挺著半飽半餓的肚子,對兩個弟弟說:“我建土樓,考慮的就是要擺脫族長,你們怎麼這麼不了解我?我們是有土樓住,可你們想到了沒有,黃家坳還有多少人沒土樓住?”

“老哥,你是不是頭腦發熱了?”

“反正,我們不同意……”

黃鬆說:“我認準的事,兩條牛牯也拉不回,更別說你們了。”語氣裏帶著輕蔑,這也使得他心裏有些淒涼,連親兄弟都不理解自己,支持自己,他們的腦子怎麼就這麼冥頑不化呢?

走出灶間,黃鬆一眼看見五叔公黃長壽坐在前麵廊道的小凳上曬著太陽,這個複興樓年紀最大的人背靠著牆,並攏著雙腳,像橘皮一樣發皺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長長短短的光。黃鬆走了過去,叫了一聲“五叔公”,在他旁邊的雞鴨箱櫃上坐了下來。從土樓上空照射下來的陽光正好照著這個位置,暖乎乎的陽光散發出一股新米蒸飯的味道。

黃長壽像是在睡夢中一樣,黃鬆叫了他幾聲,他才把眼睛睜開一小縫,看了一下又合上了。

“五叔公,我想建一座土樓叫做天助樓,你看怎麼樣?”黃鬆坐的雞鴨箱櫃比黃長壽的小凳子高得多,他俯下身子湊近黃長壽說。

“好啊,好啊,”黃長壽癟著嘴說。

黃鬆一聽心裏就很激動,難得有人為他叫好,要知道五叔公雖說終生未娶無兒無女,在江夏堂沒有什麼地位,但他畢竟是複興樓輩分最高的人。黃鬆連忙說:“土樓建好了,我給你留一間。”

“好啊,好啊……”黃長壽拖著腔調說。

“五叔公,我不是跟你說笑,我是當真的,現在我手上有三十塊大洋,我要發動我們黃氏二房的人都來投工投料,把土樓盡快建起來。”

“好啊,好啊……”

“到時我們二房的人,每個人都有土樓住,不用在山坡上搭茅棚屋了。”

“好啊,好啊……”

黃鬆愣了一下,突然發現黃長壽隻會說“好啊好啊”,嘴巴一張一合,臉上還是一副沉睡的恍惚的表情,心裏不免有些掃興,不過到目前為止,他老人家還是唯一一個不嘲笑自己的人,這也算作一份情義吧。黃鬆就直起身子,一邊陪著他曬太陽,一邊想著這天助樓今天畫出了石灰線,接著就要延請師傅,然後擇日動工……這擇日的活兒就交給父親了,讓他托夢給自己就成了……動工之後,活兒就多了……是的,飯是一口一口吃的,土樓是一版牆一版牆夯的……這師傅要到哪裏請,這可是大事,黃鬆腦子飛速地轉起來,這方圓百餘裏的閩西南土樓鄉村有哪些出名的工匠?由遠及近,一個村子接一個村子地想過去,又從近到遠,按著名號、綽號一個個地想過去,倒是想起了一兩個有名有姓的工匠,黃鬆卻覺得他們功夫很一般,因為他們沒建過什麼大的土樓……這天助樓可不是一般的樓,它將是高大的、渾圓的、壯闊的、好看的……

這時黃鬆看到黃長壽嘴巴在嚅動,好像一個噴嚏打不出來,沒想到他嚅動了一會兒,像吐出果核一樣吐出了一句話:“建土樓,江坑的定水師鼎鼎有名的。”

黃鬆心裏砰然一跳,是啊,怎麼沒想到江定水?這方圓百十裏,似乎沒有誰的功夫比他好了。黃鬆小時候跟著父親走村串寨到過幾次江坑,那裏好幾座龐大的土樓就是江定水的爺爺當師傅建的,這些年來,自小得到家傳的江定水也在附近幾個村子建過幾座大土樓,名聲很響亮。對了,就請他。黃鬆感激地對黃長壽說:“五叔公,謝謝你提起定水師,不然我一時還想不出。”

“好啊好啊……”黃長壽嘟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