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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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世郎喝下了一碗參湯。經過幾天的調養,他感覺身體慢慢恢複到了生病前的狀態。溫和的參湯在胃腸裏汩汩地流淌,力氣像冒泡一樣滋生出來。身上有了力氣,腦子也就活絡了。他立即想到黃鬆要建土樓的事,土樓是一定要建的,他一個青麵後生居然也乍乍乎乎想建土樓?他屁股有幾根毛?在黃家坳還沒有他說話的份。不過這裏麵有個棘手的問題,他有錢,錢是他的,要是他把所有的錢無私地貢獻出來,這放在以往是要豎旗杆給予表彰的,假如他把錢捐出來,由江夏堂牽頭來建土樓,這還差不多。
黃世郎決定找黃鬆談一談,假如他乖巧順從的話,事情就好辦了。黃世郎好幾天沒有下到一樓了,現在雙腳又接觸到地氣,感覺精神了許多。
明天就是中元了,中元又稱鬼節。複興樓人要把粳米磨成粉,炒熟後做成雞、狗、魚、鳥或者寶塔等形狀的丸子,蒸熟後裝碗,供奉祖先和各路神仙,還要到路邊燒紙錢、祭祀野鬼。樓門廳的兩隻石磨呼呼地轉著,推磨的人雙肩一進一退,嘴裏還不停地喊這喊那,圍著石磨排隊等待的人太多了,手上端的笸籮、提的竹筐全是粳米,這些即將粉身碎骨的粳米們倒是安安靜靜,饒舌的是它們的主人,交頭接耳口沫橫飛。
有的人家自家有一隻小石磨的,就在灶間門口的廊道上磨著。黃鬆家門口,小石磨放在雞鴨箱櫃上,黃蓮坐在矮凳上,一手不停地從籮筐裏抓起粳米放進凹槽裏,一手不停地推著磨。
黃世郎走了過來,沉著臉問:“阿鬆頭呢?”
黃蓮抬起頭說:“一大早就不見人影,我也不知他去哪裏。”
“你看見他,叫他來找我。”
“要怎麼說?說你有事找他?”
“叫我來找我就行了。”
黃世郎舉目望去,隻見天井裏細細碎碎的陽光,像是石磨裏流出來的米粉。陽光之下,鬼魅自然無處藏身,但是天黑下來,陰暗的角落裏就會閃現它們的形影。黃世郎想起明天晚上“放河燈”,各家各戶用金銀帛紙折成小船,上麵放著一小塊點燃的蠟燭,然後放到小竹溪上讓它們順水漂流,這都是各家各戶放的,其實也可以以江夏堂的名義,放一些河燈。他走到祖堂,腦子裏的主意就拿定了。但是祖堂裏沒人,他隻好轉到自家灶間裏,交代黃鶯多準備一些金銀帛紙。
“你折一些小船,今年江夏堂也要放河燈。”黃世郎說。
在黃家坳,舞稻草龍也是過鬼節的重要節目,有些年頭從七月初一就開始了,主要以一些十三四歲半大不大的孩子為主力,用稻草紮成龍的粗陋模樣,插上點燃的線香,用一根根竹竿撐起來,在空中隨意地舞動,往往一個人揮動雙臂,賣力地舞著,前頭後麵跟著一夥小孩,大呼小叫,跳上跳下,無所顧忌地狂歡。稻草龍在樓上樓下、樓裏樓外巡遊一圈,最後扔在土樓前的土埕上燃燒,衝天的火光照亮夜空,也照亮人們的內心,今年一切都將平安無事了。
複興樓門前的稻草垛,差不多隻是一座空架子了,前一陣的大雨中,一把一把的稻草被雨水衝走,沒衝走的,也淋濕黴變了,幹淨的稻草已所剩不多。兩個孩子扯著一把稻草爭來奪去,通紅的臉上沾著草梗,叫喊著威逼對方放手,但誰都緊緊地抓著稻草不放。
“稻草本來就不多,你們再搶也不會變多起來。”黃世郎走了過來,帶著責備說。
兩個爭奪的孩子各自鬆開手,手中的稻草啪地落在地上。黃世郎彎下腰,兩隻手合圍起來,從地上箍起一大把稻草,說:“幾個人合紮一條龍,一人舞一陣子,不也挺好的嗎?”他把稻草放到較小的那個孩子手上,“我晚上就看你們誰舞得活。”
“我,我,我!”抱著稻草的孩子興奮地向前跑去。
孩子奔跑的背影讓黃世郎恍然看到自己的少年時代,同樣的自信,同樣的爭強好勝,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現在自己的腳步都有些蹣跚了。他背起手往山坡下走去。
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從山坡上傳來。山洪肆掠過的山坡現在是一片工地,人們正在搭建茅棚屋,最下麵一間,還有半山腰一間,已搭起了屋架,有的還在清理地坪。有人坐在高高的屋架上打著木楔,俯視著漫步過來的黃世郎,說:“郎伯,你看這新搭的屋子,結實吧?山洪衝不塌了。”
“越牢固越好,千萬不能偷工減料。”黃世郎抬起頭說。
地上木料堆上坐著一個抽煙歇氣的人,起身對黃世郎說:“這茅棚屋再牢固,也比不上土樓,能挺兩三年就不錯了。”
黃世郎微微蹙起眉頭,說:“土樓哪有說建就建的?以前祖先剛到黃家坳時,也是住的茅棚屋。”
“郎伯,阿鬆頭不是說要建土樓了嗎?”
“他說建就能建成?這土樓又不是茅棚屋,兩三天就能建成的,他說的話你也信嗎?”
“他、他現在有錢了……”
“他有多少錢?三十塊大洋,也就塞牙縫,沒有三千大洋,這土樓是建不起來的。”
“這倒也是,不過阿鬆頭說的話還是很讓人動心……”
“你別讓他騙了。自己的稻穗好好撿,看別人舞龍也看不飽肚子。建土樓的事江夏堂也在考慮。”黃世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撫慰他說。
這人嘴裏嘟噥著,心裏想,等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樓,不知我的孫子有沒有這個福氣?我是不敢想了。
黃世郎在山坡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了複興樓。路過黃鬆家的灶間,黃蓮還在磨著粳米,她抬頭對黃世郎說:“阿鬆頭還沒回來。”
“沒事,回來再說。”黃世郎說,他說著“沒事”,其實心裏是有些焦灼了,這阿鬆頭仗著口袋裏有點錢,竟然口出狂言要建土樓,他心目中到底還有沒有江夏堂?
黃世郎向祖堂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讓黃蓮去把江夏堂的幾個長老都喊到祖堂開會。他走到祖堂,在祖先們的靈位前默立了一陣子,黃世茂、黃世慎等人前後腳就來了。
“我想跟大家商量個事。”黃世郎看到隻來了四五人,其他的恐怕一時也喊不齊,就招呼大家隨意,坐也行,站也行,有人就在板凳上坐了下來,有人走到了一邊說起悄悄話。黃世郎清清嗓音,接著說:“有個事,我想我們江夏堂應該拿個主意出來。”
祖堂一下靜了下來。幾雙昏花老眼慢悠悠轉到了黃世郎身上。
“這個黃鬆從外麵回來,據說是帶了三十大洋,他想要建土樓,”黃世郎說,“建土樓是我們所有黃家坳人的心願,但是他想繞過我們江夏堂,這怎麼行呢?我提議,動員黃鬆把錢全部捐給江夏堂,作為今後建土樓的費用。”
黃世慎立即搖著頭說:“這恐怕太難了,錢在人家口袋裏,他不願意捐出來,你強迫不得。”
黃世郎看著黃世慎臉上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他是你親侄子,這事交給你辦。”
黃世慎連忙擺手說:“我辦不來,辦不來,我根本說不了他,現在的後生子,不像我們以前那麼聽話。”
“我說呀,阿鬆頭既然誇下海口,那我們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少尿水。”黃世茂說,“讓他去折騰好了,假如他真能建成一座土樓,也是我們大家受益。”
黃世郎暗自詫異,世茂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這不是明顯的支持和縱容嗎?他正要反駁,沒想到黃世立等人連聲附和,說:“是呀是呀,讓後生子去建,我們這把老骨頭,拿來敲鼓差不多,哪裏還建得了土樓?”“他要真建成了土樓,也是我們江夏堂教化有功。”黃世郎氣得胡須發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們居然是這種態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不行,要建,也應該由江夏堂來建。”黃世郎終於憋出了一句,左腳還配合著在地上跺了一下。
黃世茂湊到黃世郎身邊,伸手想要扶一下他微微發抖的身子,又縮了回來,但嘴裏的話卻收不回來了:“江夏堂一群老貨子,哪有氣力夯牆?”
黃世郎瞪了黃世茂一眼,這邊黃世慎也湊上來了,用一種貌似公正的語氣說:“他能把土樓建成,也是我們江夏堂的功德。”黃世郎瞪大的眼睛往這邊又瞪了一下,他不明白大家怎麼都變糊塗了,莫非私底下收受了黃鬆的好處?怎麼都來替他說話了?
“你們——”黃世郎比著手,抖了幾下,他猛地轉過身,氣呼呼地走了。
黃家坳的習俗,中元節從十四就開始過了,十四備葷,十五用素。這天晚上,男人們在灶間裏吃肉喝酒,婦人們提著小竹籃,裏麵裝著粳米丸、香燭和紙錢,不約而同地走出複興樓,走到路口,把籃子先放下,算是占個地兒,和先來後到的各位同行點點頭,打個招呼說幾句,然後從容不迫地從籃子裏取出一碗堆得尖起的粳米丸,點香燃臘,向茫茫的夜空拜著,嘴裏默念著一串串的詞,邀請各路鬼魂來這飽食一頓,就把他們打發走了,遠遠地走開,遠離家中老少,遠離複興樓。給了吃的,再給點用的,你說這鬼魂有的吃又有得拿,就該遠遠地走開,不滋事不擾人了吧。這路祭陸陸續續地進行著,那邊一撥人湧出了土樓,手裏捏著或捧著紙帛折成的小船,一路嘰嘰喳喳地往小竹溪走去。
月光皎潔,小竹溪像一條白色的飄帶,帶著嘩啦啦的水聲,向前飄響著。走到溪邊的後生子和小孩子,紛紛從口袋裏掏出準備好的一小坨蠟燭,放到小船中間,彎下身來,把蠟燭點燃了,讓小船載著蠟燭下了水,在後麵用手掌輕輕推了一下水,小船便悠悠晃晃地往下漂流。漂走第一隻小船的人興奮地大叫起來,很快,一隻又一隻的小船下水了,有的漂得急,一下趕超到了最前麵。燭光一點一點,像許多紅色的小燈籠,把小竹溪照得明明滅滅。
大家把手裏的小船全放出去了,黃鶯提著一隻大籃子來了,裏麵居然都是折好的小船,她說:“這是江夏堂的河燈,誰要放來放。”話音剛落,就被包圍在人群中,許多隻手像爪子一樣撲搶過來。她連忙護著籃子,叫大家別搶,人人都有份,然後把小船一隻一隻地分發出去。
今年多了江夏堂送來的幾十隻河燈,大家放得盡興,最後就有點潦草了,就像大魚大肉吃得差不多了,又上來一盆豬腳,自然胃口不那麼好了。這邊最後一批河燈剛剛下水,大家轉身就走了,因為接下來還要舞稻草龍呢。
第一隻稻草龍從一戶人家的灶間裏遊出來,眨眼間,十幾隻稻草龍彙聚到了祖堂前的天井裏。這些稻草龍紮在木棍上,下麵是一米左右的木柄,供手持舞動。舞稻草龍的多是十四五歲的大孩子,那些二十來歲的後生子不屑為之,他們隻有在元宵裝古事時才會出場,那紙紮布做的龍才叫做龍,這稻草紮的龍,壓根沒什麼樣子,也就嚇嚇鬼了。不過,這些舞稻草龍的孩子還是興高采烈,神氣十足,對他們來說,這也是為以後裝古事舞大龍做一種訓練。他們舞著稻草龍,從這邊樓梯衝上樓,又從那邊樓梯跑下來,像呼嘯的風一樣,在土樓上下的廊道間穿梭往來。一群更小的孩子前呼後擁,喊的喊,叫的叫,還有的拿著小鑼,哐當哐當地敲出一片新鮮刺激。
稻草龍經過黃世郎的臥室時,還特意往裏麵探了一下頭,舞了兩三下,以示吉祥。黃世郎坐在桌前燈下翻檢著冊簿,對外麵的鬧熱無動於衷。上午他從祖堂拂袖而去,他的心情就一直很鬱悶,居然江夏堂裏的長老沒有一個人站在他這邊。他也知道,大家都迫切希望再建一座土樓,特別是今年山洪衝毀了所有的茅棚屋之後,再建一座土樓的呼聲,在大家的心裏非常強烈。其實早幾年,在複興樓裏就有人背後嘀嘀咕咕,對他在族長位子上的作為頗有非議,似乎是他拖住了建土樓的後腿。說句心裏話,他何嚐不想再建一座土樓,讓黃家坳所有黃氏子孫都能住進堅固、安全的土樓?可是,江夏堂有這個財力嗎?他把江夏堂記賬的冊簿全部搬了出來,一本本地翻閱、查找、統計,發現江夏堂的公田,每年收租之後,供族裏祭祖、修葺祖墓、廟宇等重大開支,所剩甚微,這麼多年積累下來,折算成銀元,也不過區區二十塊,比黃鬆突然間從外麵帶回來的財富還少,這又如何建造一座宏大的土樓?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黃世郎一聲歎息,合上了冊簿。
稻草龍從三樓跑上了四樓,從這頭到那頭,像是一場山洪呼嘯而來,整座土樓在微微顫動。
黃世郎踱出臥室,站在欄板前往下俯視,天井裏幾條稻草龍在跳躍、奔騰,一群孩子呼叫著,兩條稻草龍咬在了一起,突然散了骨架,稻草灑落一地,舞龍的人手上隻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棍子,他一下傻住了,圍觀的人全都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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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巒起伏,黃鬆上坡走得慢,下坡就跑起來,跑得刹不住腳步,有時就滾落到草叢裏,爬起身,拍拍屁股繼續走。翻過一座山坡,前麵就是一片開闊的穀地,兩三座小土樓像蘑菇一樣開在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