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鬆走過幾座小土樓,越往前走越感覺呼吸急促,因為光裕樓就在麵前的小山坳上,威風凜凜,雄視四方,他心裏湧起一種朝聖的感覺。小時候,黃鬆和父親第一次來到江坑時,他第一次看到了光裕樓,全身都在發抖,那龐大的土樓就像一座神秘的古堡,他一旦進入就會迷失方向,永遠走不出來。父親牽著他的手,幾乎是拉扯著他走進去的。他一跨進光裕樓的石門檻,就感覺到頭暈目眩,因為光裕樓和複興樓不同,光裕樓有四環,環環相連,重重疊疊,猶如迷宮,對年幼的他來說是陌生和危險的。

現在黃鬆又一次站在了光裕樓的麵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雖說土樓是人創造出來的,它卻以巨大的形體和雄壯的氣勢震懾了人。

土樓的門楣石梁上刻著遒勁的三個大字:光裕樓。兩邊是一對對聯:光前振起家聲遠,?裕後遺留世澤長。也是刻在石柱上,字體沉雄穩健,非同尋常。這光裕樓是江坑江氏人家曆經三代建成的,?外環樓高四層,每層用抬梁式木構架鑲嵌泥磚分隔成72開間;第一、二層外牆不開窗,隻在內牆開一小窗,從天井采光;一層是灶房,二層是禾倉;三、四層是臥室;各層都有一條內向挑出的環形廊道,並有四道樓梯,對稱分布於樓內四個方向。第二環樓兩層,每層40個房間,第三環樓為單層,有32個房間,中心是祖堂。三環樓就像三員大將緊緊守護著祖堂。在閩西南土樓鄉村有一則順口溜是這麼說的:“高四層,樓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間;圓中圓,圈套圈,曆經滄桑二百年。” 這說的就是光裕樓。在附近村寨還流傳著一個有趣的故事:兩個年輕女子在某村的婚宴上同桌吃飯,吃著吃著,不由誇起自己的樓屋來。一個說:“我的樓有四圈,高四層,上上下下四百多間,你說我的樓大不大?”另一個說:“我的樓像座城,居住三年,不識本樓人!我的樓大還是你的樓大?”雙方聽了都很驚奇,連忙問對方住的是哪一座樓,原來都是光裕樓,而且這兩人論輩分還是姑嫂關係呢,一個是尚未出嫁的姑娘,一個是已嫁來兩年的媳婦,隻不過一個住在樓東,一個住在樓西,兩個人居然從未碰過麵。

黃鬆走進了光裕樓,不由把腰板挺直一些。麵前就是第二環的樓,這裏沒有天井了,不像複興樓那樣敞亮,它的樓門廳顯得有些清幽。黃鬆抬腳向前走去,身邊突然有個蒼老的聲音問道:“客人來找誰?”

黃鬆回頭一看,樓門廳的槌子上坐著一個老人,看起來不是很老,聲音卻特別的老,他忙說:“我找定水師。”

“哪個定水師?”

黃鬆愣了一下,定水師遠近聞名,怎麼光裕樓裏的人反而很陌生似的?就拔高聲音說:“就是建土樓的大師傅,定水師呀。”

“你說癲定水呀?他不在。”

黃鬆看到那人撇了撇嘴,看樣子對定水師有些輕蔑,心裏很不滿,隻是抬腳往右麵的廊道走去,他停在了第一間的灶間門口,向裏麵問道:“阿嬸,問一問,定水師住在哪一間?”

灶間裏的婦人似乎聽到“定水師”三個字,臉就黑了下來,粗聲粗氣地說:“不知道。”

黃鬆心裏就奇怪了,同一座樓住著,似乎定水師挺招人煩的。他又走過了幾間灶間,門都開著,就是裏麵沒人。他想了想,索性立定,張開嗓子大聲叫道:“定水師!定水師!定水師!——”他結實有力的聲音像夯杵拍打著土牆,在第一環與第二環、第二環與第三環之間發出回聲。

這時,一間灶間的門推開了,走出一個中年男人,臉上帶著怒氣,說:“你喊什麼?要把屋瓦喊破是不是?”

黃鬆微微鞠躬表示歉意,恭敬地問:“我想找江定水,不知他住哪一間?”

那人上下打量了黃鬆,眼光裏似乎滿是懷疑,他指了指旁邊一間關著門的灶間,說:“他一大早出去了,不在。”

黃鬆看那灶間的門關上了,上麵還鎖了一把鎖,看樣子這主人是出門了,而且還可能是出遠門,不然也用不著鎖門。黃鬆看那人的臉色,覺得多問也問不出什麼,轉身就走了。

本來是興衝衝來請師傅的,卻撲了一個空,黃鬆不免覺得掃興,出了光裕樓,還是頻頻回頭,心裏想,這定水師的祖先,了不起的能工巧匠啊,造出這麼高大的土樓。他想起自己的天助樓,他還是喜歡有一個敞亮的天井,所以天助樓隻要單環就行了,外牆一定要像光裕樓這麼結實堅固。

黃鬆沒有從原路走回去,他拐道走向葛竹坳,從那裏也可以繞回黃家坳,還更近一些。這一路的村子、山巒、田地和溪流,他都很稔熟了,就像自己手心的紋路。他低著頭走路,時疾時緩,思維陷在遐想中的天助樓裏,越陷越深,突然就砰的一腳踢到了隆起的土坎,向前顛了幾步,差點跌倒在地。他索性在一塊草地上坐了會兒,眼睛向兩邊輪轉著,那些山坳上的土樓,大大小小,或方或圓,盡收眼底。在這片綿延數百裏的崇山峻嶺之中,有朝一日,突然矗立起一座天助樓,那一定是非常令人震驚的事情,因為它是一個尚未成家的後生子建的,他想,這在閩西南土樓鄉村絕對是前所未有的紀錄。黃鬆似乎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山風一吹,他方才激靈了一下,連忙起身趕路。想歸想,做才是關鍵啊。

前麵是鍾宅村,村子前分岔的兩條路,一條通往村子,一條沿著山腳蜿蜒。黃鬆往山腳走了一段,想起舅舅一個女兒嫁在這村子裏,便轉身往村子裏走。剛剛走到路口,有個中年男人從村子裏邊走邊跑地跑到籬笆邊站定,他回頭望見兩個男子追上來,似乎並不害怕,比劃著手說著什麼。

看這架勢,黃鬆就知道是鬧爭執了,他也不想管,仍舊埋頭走路,但是前麵的動靜突然大了起來,那兩個追上來的男子把中年男人摁倒在地,拳頭像冰雹一樣砸到他身上,黃鬆看到一隻高高抬起的鞋底,上麵踩到狗屎一樣又黑又髒,它就往地上的男人踩下去,那本來就黑的臉上立即印出一塊觸目驚心的汙跡。

這兩個人欺負一個人,也太過分了。黃鬆大步走過去。那兩個男子拳打腳踢的同時,嘴裏罵罵咧咧的,充滿著教訓和斥責:“你算個鳥呀?你以為你定水師很有名很了不起……”黃鬆聽到“定水師”三個字,就跑了上去。

“有話好好說……”黃鬆跑上去,攔住了一隻正要落下的拳頭,把這人往旁邊推,回頭又去拉另外一個人,結果前麵那人擠上來,對他凶聲吼道:“你誰呀?你來幫他是不是?”

“我不是,我……”黃鬆連忙說,笑笑著請對方息怒。這兩個打人的男子看起來麵熟,應該和他表妹夫是住同一座土樓的,他們似乎也認得了黃鬆,總算給了點麵子,把拳頭收了起來,臉上卻依舊是怒氣衝衝。

黃鬆回頭看地上的男子,灰頭土臉地坐在地上,鼻孔下有一道血跡,他橫眉瞪眼地把血跡狠狠擦去,嘴裏發出聲討似的哼的一聲。

那兩個打人的人拍了拍手,回頭走了,其中一個走了幾步,扭頭說:“希望你的皮肉知道痛,記住一點教訓,要是你膽敢再來,下回就打斷你的腿。”他們有些像得勝的將軍,一前一後走了。

“你是定水師?”黃鬆向地上的人伸出手,想把他拉起來,沒想到對方理都不理,自己爬了起來,一邊摳著臉上的汙垢,一邊往村子外頭走去。

黃鬆愣了一下,連忙追上去,問:“你是定水師吧?”

那人回過頭來,沒好聲氣地說:“是又怎麼樣?”

黃鬆心裏一陣驚喜,說:“我找你呢,我到你們光裕樓去找你了。”

“找我幹鳥?”江定水黑著臉說,似乎要把剛才挨打的屈辱轉化為怒氣發泄到黃鬆身上。

黃鬆想,這人也真是的,我至少幫你解了困,你不領情也罷,還對我這種態度。不過,他臉上還是笑笑的,說:“我想請你建土樓當師傅。”

江定水轉過身來,上下把黃鬆打量了一遍,那眼光好像在看一隻怪物,他突然笑了起來,說:“後生子,你下麵長毛了沒有?你還想建土樓?”

黃鬆感覺嗆了一下,不過他想,有名氣的師傅,高傲點也是正常,再說人家還剛剛挨了打,心情不爽,也是可以理解的,便沒有生氣,笑眉笑臉地說:“是啊,我有點錢,我想建一座土樓,現在黃家坳一座土樓,根本住不下了。”

“你是黃家坳的?我怎麼沒見過你?”江定水又看了黃鬆一眼。

“我父親是風水師黃世和,你應該認識他。”黃鬆興奮地說,“定水師,我……”

“建土樓,也應該由你們族長黃世郎來請我,你一個後生子算什麼?”

“定水師,你有所不知,這土樓是我想建的,和族裏無關,和我們江夏堂無關……”

江定水瞪大了眼睛,很輕蔑地射出一道冷光,他一邊笑著一邊轉身走去,說:“別來逗我了,你個後生子,建個屁土樓?”

“定水師,你相信我,我有錢,有錢……”

“你有幾多錢?”

“三十大洋。”

江定水張開嘴巴大笑起來,笑得滿臉隻剩下嘴巴,還有嘴巴裏黃燦燦的崎嶇不平的牙齒。黃鬆真想敲下他那兩排黃牙。他亮著黃牙走了過來,合上嘴,做出一副很嚴肅的表情。

“後生子,三十大洋是不少,討個老婆還有剩,還可以建幾間茅廁,建土樓是遠遠不夠的。”江定水拍了一下黃鬆的肩膀。

黃鬆一動也沒動,江定水說完,擠了一下眼,轉身走了。

等江定水走出了黃鬆的視線,黃鬆才挪動了一下身子,悻悻地踢起地上的一團土塊。他進了村子,走進一座叫做福昌樓的方樓。

這方樓的天井也是四方形,表妹夫鍾九嶽是個木匠,正從天井的一堆雜木裏挑出一根碗口粗的木頭,閉著一隻眼瞄了瞄,睜開眼時看到了黃鬆,說:“好罕啊你。”

黃鬆站在廊道上說:“又有活計了?”

“沒活計,那要怎麼活啊?”鍾九嶽笑了笑,走上廊道,把黃鬆迎進灶間,忙著洗茶盤、找茶葉、燒開水。趁這空擋,黃鬆基本上就了解了江定水在這村子裏的遭遇,原來江定水看上了一個叫做鍾五妹的寡婦,江定水早幾年死了老婆,一直沒有續弦,兩個人暗地裏有了來往,誰知鍾五妹的大伯和小叔(也就是她那“死鬼”的哥哥和弟弟)獲悉這一情況,堅決反對他們的交往,江定水也很倔,雙方一碰麵就吵,對方聲稱一見江定水到村子來就要把他打出去。

黃鬆低低地哦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表妹聽說家裏來客人了,急急忙忙回到灶間裏,就張羅著給黃鬆做飯做菜。吃過午飯,黃鬆打著飽嗝,說一聲“我回去了”,就往樓門廳走去。

“多坐會兒,急什麼?”鍾九嶽說。

“不了,不了。”黃鬆擺著手,出了福昌樓,走到外麵的路口,突然停了下來,又回頭走了過來。

站在門檻下的鍾九嶽正要轉身進樓,看到黃鬆扭頭回來了,就等他走過來,說:“怎麼了?”

“那個鍾五妹住在哪?我想見見她。”黃鬆說。

“這、你想幹什麼?”鍾九嶽愣了一下,“你……算了,不要了。”

“我到她麵前幫江定水說幾句話。”

“你自己都背金鬥了,還給人看風水?”

“哎,你不懂。”

鍾九嶽帶著黃鬆走進福昌樓旁邊一座更小的方樓,門楣上的樓名都模糊不清了,看起來又老又簡陋。往左邊走了幾步,鍾九嶽朝黃鬆努努嘴,示意樓梯旁那間灶間,便轉身走了。

黃鬆向那間灶間走去,他站在半截腰門前往裏麵望了一望,灶洞前的小凳上坐著一個婦人,正端著碗吃飯,她突然看到門前出現一個陌生男人,不由驚悸地一跳。婦人從灶洞前站起身,個頭不高,眉目倒是清楚,眼裏閃著疑慮,問:“你找誰?”

“我是定水師的一個朋友……”黃鬆說。

鍾五妹全身似乎顫抖了一下,說:“你別提他,我、我不認識他……”

黃鬆笑了一笑,說:“你怎麼不認識他呢?其實江定水這人挺好的,你有眼光。”

“我不認識你,你走吧……”

“鍾九嶽是我表妹夫,你以後要傳話給定水師,可以告訴他,讓他告訴我,我保證馬上傳給定水師。”

“你、你走吧……”

黃鬆看到鍾五妹滿臉驚慌地放下飯碗,像是請求一般地又是作揖又是點頭,他也不忍心多呆了,就一邊回頭一邊說:“定水師真是一個不錯的人……”其實他心裏一直在生著江定水的氣,要是他是個好說話的貨,自己也犯不著來跟一個婦人打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