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黃鬆回到複興樓的家裏,準備了一份茶禮(茶葉、紅糖和幹果各一包),又來到了江坑的光裕樓,江定水的灶間門開著,兩三隻雞進進出出。黃鬆往裏麵探了一下頭,看到江定水坐在桌前發呆,便拉開門走了進去。
“定水師,定水師。”
黃鬆叫了兩聲,江定水才緩過神來,抬頭見是黃鬆,奇怪地問:“你來幹什麼?”
這也問得奇怪了,黃鬆二話不說,把手上的茶禮放到桌上。
“你這是幹什麼?”江定水說。
“後生黃鬆真心實意,來請定水師為黃家坳建造土樓。”黃鬆恭敬地說。
江定水哭笑不得地直擺手,說:“你拿走吧,別來逗我,我正心煩得想打人。”
“定水師,你要是……我讓你打好了。”黃鬆挺身走上前。
“我沒空和你開玩笑。”
“我是真心的……”
江定水從桌上提起茶禮,一手塞到黃鬆手裏,一手推搡著他說:“走吧走吧,你快走吧。”
黃鬆臉上尷尬地笑著,被推出了灶間,他真想回頭把江定水撲倒在地,痛打一頓,但他隻能帶著狼狽的苦笑,往土樓外麵走去。
出了光裕樓,黃鬆還是忍不住回頭望瞭望,這高大雄壯的土樓真是威儀如王啊,他心裏感歎著,充滿一種說不出的失望,拖著沉重的腳步向村子外麵走去。
走到半路上,黃鬆越想越生氣,這江定水也太狂傲了,死了張屠夫不吃生毛豬,難道不請他就建不成土樓?我不相信!不過,黃鬆轉念又想,人家定水師到底是有名的工匠,他祖上能把光裕樓建得那麼壯美偉麗,他的功夫據說是得了真傳,這遠近鄉村很少有人超過他,可誰知道這家夥很難侍候……黃鬆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覺得這似乎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便轉身往另一條路走去。
黃鬆又來到了鍾宅村,經過福昌樓,徑直走進鍾五妹住的那座小土樓。照在土樓廊道上的最後一片日光消失了,土樓裏的光線顯得飄浮不定。鍾五妹俯身從水井裏提起一桶水,提拉的動作使她的衣衫繃緊了身子,特別襯托出胸前的雙峰聳立,黃鬆就衝著她叫了一聲:“老姐。”
鍾五妹手上的水桶灑出了水,她定定地看著麵前這個奇怪的後生,沒想到黃鬆又叫了一聲“老姐”,她的木然就變為驚詫。
“我父親是個風水看命師,你應該聽說過他的名字,他托夢給我,要到鍾宅認一個叫五妹的婦人做老姐,鍾五妹就是你吧?請允許我認你做老姐,這是一點茶禮,你就收下吧。”黃鬆振振有詞地說著,探進大半個身子,把手上的茶禮放到鍾五妹灶間的桌上,回頭揮了一下手,“老姐,我走了,我有空再來看你。”
鍾五妹呆住了,等她反應過來,黃鬆已出了土樓,她追了幾步,又折回灶間提起桌上的茶禮,往外麵追去,可是哪裏還有黃鬆的蹤影?細碎的日花一地鋪開。她四處張望,那黃鬆好像地上的日花被暮色隱藏了。她看了看手上的茶禮,感覺像是做夢一樣不真實。但她並沒有把這手上的好東西扔掉,而是怕人看見地掖在懷裏帶回家。
黃鬆並沒有走遠,而是拐進了表妹夫的福昌樓。表妹夫不在家,表妹在家。黃鬆告訴她,他剛認了鍾五妹做老姐,看見表妹滿臉疑惑,不由鄭重其事地說:“我爸托夢給我的。”
“哦,鍾五妹……”
“你明後天哪天有空?帶她到黃家坳的複興樓認認門。”
“阿鬆頭,你說新婦了沒有?”
“這不急,等我建成土樓再說,你哪天帶我老姐到黃家坳吧?”
“我明天正好有點事想回去。”
“這太好了,你帶上我老姐,我請你們吃飯。”黃鬆兩眼放光,拉住表妹的手說,“一定一定啊,把鍾五妹帶上。”
表妹推開黃鬆的手,說:“我回家還怕沒飯吃?帶上鍾五妹,你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哎呀,我的好表妹,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幫這個忙,事成之後我會答謝你的。”
表妹掩嘴直笑,黃鬆感覺有戲了,轉身就出了灶間,一溜煙跑出了村子。他一路上緊走快走,又走到了江坑的光裕樓。
站在像宮殿一樣氣派的光裕樓前,黃鬆還是忍不住一聲讚歎。他熟門熟路地走到江定水的灶間門前,江定水一扭頭看見他,就煩躁地皺起眉頭。
“定水師,我不是說土樓……”黃鬆滿臉帶笑地往灶間裏伸長脖子,“我是說……”
“別說別說,我沒空聽你的。”江定水像趕蒼蠅一樣揮著手說。
“我是說我老姐鍾五妹……”黃鬆故意頓了一下,把伸長的脖子收回來,不說了。
江定水在空中揮著的手立即停下了,他回過頭,向前走了兩步,說:“鍾五妹是你老姐?我怎麼不知道?”
“你不知道又沒什麼奇怪,”黃鬆把兩手抱在胸前,像個媒婆的樣子,“她明天會到黃家坳,讓我捎話給你,有空去會她。”
江定水眼光亮了一下。
28
黃鬆吃過早飯走出灶間,還坐在桌前吃飯的黃槐喊了一聲:“哥——”黃鬆一腳跨到廊道上了,回過頭,鄭重其事地對兩個弟弟說:“地裏的活,你們兩個多分擔點,我現在忙著土樓,這是大事,百年大計。”
黃槐、黃柏把碗裏的稀粥喝得稀裏嘩啦響,聲音裏透著一種不滿。黃鬆剛剛走到樓門廳,江定水就迎麵跨進了複興樓,他一路風塵仆仆地走來,鼻頭微微發紅。
“定水師,”黃鬆叫了一聲,心裏想還是鍾五妹有魔力,讓他一大早就像嗅到腥味的貓往黃家坳跑,同時又擔憂,鍾五妹今天能來嗎?
江定水停了下來,嘴裏呼出一口氣,把一隻手搭到黃鬆的肩膀上。黃鬆從那手勢裏就明白他要問的事情,連忙說:“你先到我家泡泡茶,我老姐隨後就到。”江定水點點頭,抬起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汁。黃鬆把他迎進自家的灶間。
黃槐、黃柏剛吃好早飯,收起飯碗,見到大哥帶了客人進來,還是客氣地打了招呼,前後腳出了灶間,幹活去了。
江定水在板凳上坐了下來,眼光滿灶間裏轉,從灶台到壁櫥,最後落在一直忙個不停的黃鬆身上,他覺得這個後生子著實不一般,怪,強,連眼光裏也透著一條道走到黑的牛脾氣。他想建土樓,也許等他將來賺了大錢,是可以建成的。
黃鬆擦了一把桌子,端出洗過的茶盤,泡了一泡鐵觀音,斟了兩杯,端起第一杯敬到江定水麵前。
江定水接過茶杯,一杯青黃的茶水,無聲地消失在他的兩片嘴唇之間,手上的空杯立即又被斟滿了。他的嗓子正好也幹燥,一連喝了五六杯茶,就滋潤得想說話了。他的喉結在滾動,黃鬆便知道他要說什麼,黃鬆說:“定水師,聽說當年我們複興樓是請你祖父的一個高徒建的?”
“嗯,也是我祖父的幹兒子,我要叫八叔公的。”江定水一邊說著,一邊從窗欞往外麵看,還站起身瞪大了眼睛,看到來人不是鍾五妹,才坐了下來。
“定水師,你說一座土樓最快多久能建成?”黃鬆又說。
“多久?最快?這怎麼說得清楚?”江定水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別說這個了。”
“定水師,說土樓有什麼不好?你是捧這碗飯的,不說土樓還能說什麼?”黃鬆笑笑地說,綿裏藏針,帶著一種長輩式的訓導。
江定水沉下臉來,起身就要往外走,黃鬆連忙攔住他說:“定水師,你坐,我老姐就要來了。”幾乎是扶著他重新坐了下來,又舀了一瓢開水要泡茶,被對方一把拉住。
“我不喝茶了。”江定水臉繃緊了,看起來就像縮水的土樓牆壁。
黃鬆從窗欞看到二伯黃世慎從廊道上走過,急忙走出來,對二伯說:“家裏來貴客了。”二伯就進了灶間,和江定水攀談起來,他趁機溜出土樓,往土樓後麵的山路跑去。
風從耳邊呼呼地掠過,黃鬆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鍾五妹從葛竹坳請來,請不來,連哄帶騙也要騙來,強拉硬扯也要拉來,他不能讓定水師感覺到自己騙了他。黃鬆跑到山坡下,一邊喘著氣一邊埋頭彎著身子,像犁鏵一樣直往前劈開,走到了山坡上,他看到蜿蜒而下的山路上,有一個行走的婦人,先是驚喜,繼爾失望,那是他表妹,而不是鍾五妹。黃鬆嗵嗵嗵地向表妹跑去,劈頭問道:“你怎麼沒把鍾五妹帶來?”
“你當真啊?”表妹愣了一下。
“定水師在我家灶間等著她呢,唉,你簡直壞了我的大事。”黃鬆急得不行,跺了一下腳,還是決定跑到葛竹坳把鍾五妹請來,他剛跑了兩步,又扭頭交代表妹說,“你到我家先幫我穩住定水師,說鍾五妹隨後就到。”
黃鬆跑到葛竹坳路口時已經有些氣喘籲籲,他不得不扶著一棵樟樹呼了幾口大氣。不敢多歇息,他抬腳往村子裏走去。
進了鍾五妹那座小方樓,她家灶間的門緊閉著,黃鬆在門口叫了一聲“老姐”,隔壁有個婦人說,她到山地上挖地瓜了。黃鬆問哪邊的山?那婦人倚在門邊,手往左邊指了一下。黃鬆轉身出了土樓,往左邊的村路走去。
路的盡頭就是開墾成一壟一壟的山地,種的多是地瓜,有的已經挖過了,有的還綠汪汪的地瓜藤爬滿了壟溝。有個婦人彎著腰割著地瓜藤,黃鬆大步衝到她跑前,喊了一聲:“老姐。”
鍾五妹嚇了一跳,直起身見是黃鬆,滿臉錯愕得說不出話。
“老姐,你不是說要到複興樓嗎?走吧,現在我來請你……”黃鬆急切地說。
“到複興樓?到複興樓做什麼?”鍾五妹說,“你這人真是古怪,又認老姐又請到你家,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老姐,算我求你了,求你了……”黃鬆搓著手,滿臉憋得通紅,他想象著江定水從自家灶間起身離去,從此之後求他恐怕就更難了,心裏急得要冒煙了。
“我要幹活,沒閑空陪你玩。”鍾五妹說。
黃鬆彎下腰,把鍾五妹割下的地瓜藤收攏到竹籃裏,手像筢子一樣攏起一把把地瓜藤,身子不停地移動著,他越想快,越是忙中出錯,腳上被一根沒割斷的地瓜藤絆了一下,砰地一聲撲到地上。
鍾五妹聽到聲音,扭頭一看,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黃鬆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沾了幾片地瓜葉,葉汁把他的臉染成一塊黃一塊白的,看起來像戲台上的小醜。
“你呀……”鍾五妹忍不住笑了。
黃鬆知道自己這時陣一定很可笑,不過能逗老姐一笑,他也就高興了,便趁機把他準備建土樓,請江定水當師傅被拒絕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到最後,情緒有些激動了,呼吸也急促了:“老姐,定水師手藝在身,他就這麼傲氣,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你開口替我說話,他肯定聽你的……”
“他、他怎麼肯聽我的?”鍾五妹扭過臉去。
“他肯定聽你的,肯定。”黃鬆不容置疑地說,手在臉上抹著,把葉子抹了下來,葉汁卻是越抹越擴散,一張臉都花了,“他現在就在你家,你跟我到黃家坳一趟,老姐,我求你了,你幫我說說話,看在你的麵子上,他會答應的,老姐,走吧,建土樓是我最大的事,我需要定水師,這事要是成了,我來幫你挖地瓜……”
“你就會挖地瓜啊?”鍾五妹撲哧一笑。
“不僅僅挖地瓜,我還會幫你成了和定水師的好事。”
“這我才不要。”鍾五妹低下頭,把手上一把地瓜藤放進竹籃裏。黃鬆知道有戲了,上前挑起竹籃,搶奪得手似的就往下麵跑。
兩隻竹籃的地瓜藤很輕,黃鬆跑得飛快。鍾五妹在後麵叫了幾聲,大步追了上來。
跑進鍾五妹的小土樓裏,黃鬆把竹籃擱在廊道上,氣也不喘,沉著臉對後麵趕上來的鍾五妹說:“走,跟我走。”
這低沉的聲音裏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鍾五妹略為猶豫一下,便起身到樓上的臥室去。黃鬆跳到天井裏,從水井裏提了一桶水,掬起水洗了幾把臉,抬起水淋淋的臉時,看到鍾五妹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走下樓來,心裏感覺像是開了花一樣。
“老姐——”
“你這人,嘴皮子還行,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