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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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鬆帶著江定水向小竹溪走去,他走起路來有些手舞足蹈的樣子,而江定水卻是頻頻回頭,心思留在了複興樓裏。早上在黃鬆家的灶間喝了一肚子的茶水,黃鬆突然不見了蹤影,來了一個自稱他二伯的,一個勁地泡茶,江定水早就坐不住了,在他煩不勝煩正要走出灶間時,黃鬆和鍾五妹出現在樓門廳,他的眼光不由一亮,肚子裏的茶水歡快地叫了起來。江定水從心底裏佩服黃鬆這小子會來事,把他和鍾五妹請到灶間裏,自己就消失了。對他來說,他特別渴望有一段和鍾五妹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哪怕隻有一袋煙的功夫,這在她的土樓裏做不到,她那大伯小叔似乎像狗一樣能嗅出自己的氣味,一會兒就凶神惡煞地追來了,在自家的土樓裏也不行,總有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站在廊道上公然地窺視、起哄,隻有在第三方的房間裏,他們才能安靜地坐一會兒,說幾句貼心窩的話。江定水沒想到,鍾五妹一開口就讓他表態,答不答應做她老弟的建樓師傅?鍾五妹的眼光裏發射出一種熱力,江定水心裏歎了一聲,嘴上還是滿口答應了。他感覺要是他不答應,鍾五妹那臉就會拉下來,甚至可能拂袖而去。

到二伯、三伯和幾個堂叔的灶間溜了一圈,喝了幾杯茶,黃鬆感覺時間差不多了,就走回自家的灶間。還在廊道上,他透過窗欞看到江定水和鍾五妹各放了一隻手在桌上,但不敢靠近,還隔著一隻拳頭的距離,他看在眼裏,喜在心頭。當他走到門前時,聽到桌子底下一陣響動,他們慌亂地移開靠在一起的膝蓋,江定水的膝蓋頭不小心撞到了桌子,發出的響聲強化了他們的尷尬。黃鬆走到灶間門前,他就明白鍾五妹幫他把江定水搞定了。他掩飾著內心的狂喜,說要做幾個菜,中午請老姐和定水師好好吃頓飯喝幾杯,這時黃蓮也回家準備做飯了。鍾五妹就讓黃鬆帶江定水去察看一下建土樓的位置,飯菜她和黃蓮來做就行了。這正說中了黃鬆的心意。

小竹溪邊的空地上灑滿陽光,視野開闊。江定水轉頭看了幾下,提不起什麼興趣。黃鬆在草叢中找到了那塊“石敢當”的斷碑,用手劃了一個圈,說:“中心就在這裏,我要建一座大圓樓,天助樓。”

江定水眼皮也懶得抬一下,眯眯地向小竹溪望去。

“這塊地是我父親死之前特別告訴我的風水寶地,叫什麼你知道嗎?玉兔獻瑞。有福氣的人就能得到這隻玉兔,我曾經看見過它,但我的福氣還沒到,隻是看見它,還沒辦法得到它。”黃鬆說著說著,眼睛裏慢慢放射出光亮,好像那玉兔出現在他眼睛裏了。

江定水淡淡地說:“你父親說風水好就好。”

黃鬆比著手說:“定水師,你不感覺嗎?以後住在這天助樓裏,背靠九龍峰,麵向小竹溪,聽著鳥鳴聽著流水,又和複興樓相隔不遠,這生活起居,那才叫做一個舒心啊。”

江定水皺著眉頭打斷黃鬆說:“小兄弟,這些話以後演戲時你再說,現在我問你,木料你備了多少?”

“你說杉木呀?我父親在世時就藏了一些,現在都幹透,可以用了,大大小小至少也要50根吧?”

50根?江定水心裏暗暗發笑,說:“阿鬆頭,你建這土樓,是想自己住吧?”

“不,我要建給大家住,隻要黃家坳的黃氏子孫都可以住呀。”

說得好聽,江定水心裏哼了一聲,又說:“你有50根杉木、30塊大洋,就敢建土樓了?”

黃鬆眼裏的光漸漸消失了,臉色也黯淡下來,說:“我知道,這是不夠的,但等你積攢到足夠的錢和木料,那要到何年何月?族裏幾年前就說要新建一座土樓,說了幾多年了,隻是停留在嘴巴上,這兩三年甚至說都不說了,我想總要有個人站出來,先帶個頭,至少把地基先打起來,讓大家看看,這是動真格的了,再發動大家一起投工投勞,把土樓建起來。”

“看不出,你是這樣的人。”江定水笑笑說,像是表揚又像是諷刺。

黃鬆眼光轉到江定水臉上,說:“我在祖先靈位前發過誓的,一定要把土樓建成。”他的眼裏又放出光了,像那種炒過的竹釘一樣泛著堅硬的光芒。

江定水走到黃鬆身邊,拍了兩下他的肩膀,踢踢嗒嗒往複興樓走去。

“定水師,很感激你做我的師傅,中午我要好好敬你幾碗酒。”黃鬆說。

“敬我就免了,敬你老姐好了。”江定水說。

這天晚上,黃鬆做了一個夢。剛開始他並不清楚這就是一個夢,所有的場景都是日常的,平靜的,空氣中彌漫著土樓的氣味,父親就坐在樓門廳的槌子上,掐著十指,嘴裏念念有詞,突然開口說道。黃鬆分明看到父親大聲地說了四個字,可他就是聽不到,那四個字像肥皂泡一樣卟地破了,霎時無影無蹤。黃鬆一急就醒了,他這才知道這是一個夢。

正是夜深人靜之際,複興樓沉浸在柔軟的睡夢裏,隻有黃鬆醒了。他折起身子坐在床上,聽到土樓的夯土牆深處傳出一片細密的聲音,那仿佛是紅壤土和砂石、竹片之間的喁喁私語。月光從窗子照到地上,像一泓水流瀉而出。樓梯和廊道的木板發出輕微的響聲,像是板塊之間的磨合,黃鬆感覺到祖先們的影子像一陣風從上麵掠過,似乎哪個祖先不小心,碰到了欄板前堆放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撞起幾聲明亮的響聲。接著便是夜啼的小兒了,這邊尖尖地響起哭聲,那邊應和似的也高亢起來,兩支聲音一高一低,像和聲一樣嚶嚶嗡嗡,在整座土樓裏回響著。黃鬆就在這些混雜的聲音捕捉著父親在夢裏說過的話,突然土樓的天井傳來一聲怪異的響聲,好像一塊石子從天而降似的,黃鬆感覺整座複興樓震顫了一下,在顫動的餘音裏,他終於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初九辰時。

今天不就是初九了嗎?黃鬆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土樓外麵的綿綿群山還是一片朦朧,像是蒼茫海麵上浮動的船桅,若隱若現。此時應該隻是醜時,但黃鬆已經睡意全消,他輕手輕腳打開門,站在欄板前仰起頭朝天空望了一眼,又俯身看了看天井,清冽的空氣中飄蕩著一股令人心迷神醉的氣息。

黃鬆下到了一樓廊道上,滿天井薄薄的月光,像是細碎的銀子,又像是一群沉睡的玉兔。他先走向祖堂,在祖先們的靈位前拜了三拜,轉身走到灶間裏,從飯桌下的屜鬥裏找到了一對蠟燭和一把香,又從壁櫥裏取出一掛鞭炮,裝在一隻碟子裏。把這幾樣祭品放進小竹籃,黃鬆知道這過於簡陋了,但他想祖先和天公都會理解他的,他一心一意要建土樓,他們能諒解他的難處。

土樓裏流淌著銀白的月光,在流淌中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響。這美妙的聲音先是從黃鬆的心裏發出,繼爾彌漫整座土樓。

黃鬆走到天井中間,抬頭仰望星空,那麼遙遠,那麼深邃,對黃鬆來說,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了,但他感覺,那閃爍的星星就是祖先們的眼睛,他們在天上看著他——你不是說要建土樓嗎?我們就看你怎麼建,我們會好好看著你把土樓建起來。

脖子向上仰著,浩瀚的星空像一冊巨書徐徐打開,一頁又一頁,每個頁麵都是無邊無際,穿越古今,黃鬆認不出哪顆星是伯淵公的眼睛,哪顆星又是流石公,父親又是哪顆?他們全都在天上,隻有他站在地上,從腳下的土地吸取地氣。星空中劃過一顆流星,像是化作一種無形的東西,融進他的天靈蓋,他全身一個顫抖,感覺到身體像楔子一樣往地裏打進了一點。

天色微微發白,複興樓屋頂的青瓦漸漸呈現出微紅的色調。

四樓的欄板前響起黃世郎尿水衝激木桶的響聲,在寂靜的黎明,顯得那麼刺耳。黃鬆的脖子從天空轉到土樓的四樓,那裏有一隻龐大的模糊的身影,像一張華南虎的皮掛在那裏,飄蕩著一股餘威的氣息。他低下頭來,慢慢走回灶間。複興樓的四部樓梯陸續響起來了,像古琴被輕輕撥動,早起的婦人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因為男人們還在睡覺,所以下樓的節奏是舒緩的,輕撥慢撚。

黃鬆走到灶間的窗欞前,把掛在窗子上的鋤頭取了下來,又走到天井裏,提起一桶水,衝洗了一遍,用手把鋤頭上的土漬搓去,最後又用水衝了一遍,整把鋤頭看起來亮晃晃的。

還需要準備什麼呢?黃鬆在廊道的雞鴨箱櫃上坐了下來,眼前浮現出小時候跟著父親到一個村子去參加土樓奠基的片斷,父親的腳步很大,他在後麵顛著光腳直追……他的思緒追上了當時的腳步,他看到父親在地頭上豎起楊公符,接著便是一陣鞭炮劈裏啪啦地炸開,紙屑像雪花一樣飄舞……黃鬆突然想起什麼,起身往樓上跑去。他乒乒乓乓地跑上四樓,推開父親生前住的臥室。因為多日無人居住,房間裏彌漫著一股塵土的嗆人氣味。他猛地拉開抽屜,一眼就看到一劄紅紙墨書的符紙,拿起來一看,一共四張,正好是一套完整的楊公符。這是父親畫的最後一套楊公符,正麵是主符仙師壓煞符,左麵是左輔部分符,右麵是右弼部分符,後麵是吉符。客家建造土樓,楊公符是絕對少不了的。看來父親真是想得很周到。記得父親畫符前要燒香點燭,洗手淨麵,以茶代酒敬告天地,儀式非常莊重。洗手時就要開始念取水訣:“黃河澄清,聖人出身,敕畫靈符,財丁兩盛。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六已合,五行及基。書符取用,萬事吉昌。”然後持硯、持墨、磨墨、持符紙、提筆、書畫,每個程序按部就班,都要念一段不同的咒訣。黃鬆雙手捧著楊公符走下樓,把楊公符先放在桌上,出土樓折了一根桃樹枝,用柴刀把準備插入地裏的桃樹那頭削成三棱錐形,然後在桃樹的四麵依次貼上四張符。

天大亮了,複興樓裏響聲一片,這是新的一天,對黃鬆來說,這更是非同尋常的一天。日頭從羊高尖升起,白花花的陽光鋪滿了複興樓。黃鬆從雞鴨箱櫃裏抓了一隻雞姑娘,紮緊腳爪,把它掛在鋤頭柄上,然後扛起鋤頭,一手提起裝著香燭和鞭炮的小竹籃,一手拿著桃樹枝做的楊公符,神情莊重地走出複興樓。

有些詫異的眼光落在黃鬆身上,很快就轉開了,在他們看來,黃鬆屬於一根筋的人,不可理會,也不必和他多說話,而有些眼光就好奇地追蹤著他,黃鬆異乎尋常的舉動讓大家庸碌的生活增添了一些樂趣。

“你要做什麼?”有人問。

“天助樓今天要奠基了。”黃鬆神色肅穆地說。

大家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隻是愣愣地看著黃鬆走出複興樓,他跨出石門檻時的背影正好和照射而來的陽光重合了,整個人像是燒起來似的一團火紅。

黃鬆走到小竹溪邊,在空地上找到那塊“石敢當”斷碑,放下鋤頭,在地勢略高的地方插好楊公符,從鋤頭柄上解下那隻雞,雙手扭住脖子一擰,灑了幾滴血在楊公符上麵,接著點燃香燭,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握著手裏的香向天空、山峰、地上敬了三下,心中一片澄清,默默地說道:“祖先啊,天公啊,土地啊,你們一定要保佑我黃鬆建造天助樓順利、平安。”

把香插在地裏,黃鬆往地上叩了三下頭,站起身,提起那掛鞭炮點燃了,堅硬的聲音在身子周圍炸開,最後往天上一扔,劈裏啪啦的聲響像一群炸窩的麻雀飛向天空,一片紙屑飄飄灑灑。黃鬆端起鋤頭往地上挖下一鋤,這重重的第一鋤頭,鋤頭片一大半吃進了土地裏,往上一提,翻開了一塊土。黃鬆就這樣開始挖開了地基,他弓著身子,手上的鋤頭一起一落,刷刷刷,挖開的土向兩邊堆起。黃鬆揮鋤不已,就像水裏的魚不用冒個泡一樣,他也不用歇口氣,一口氣就挖出了幾米遠。

有人走了過來,問:“阿鬆頭,你在挖什麼?”

黃鬆頭也不抬,仍舊一鋤頭一鋤頭地挖著,等別人問了幾遍,才回答一下:“我挖天助樓的地基。”

有人笑了起來,有人定定地看著他。黃鬆知道自己的身上落滿了各式各樣的眼光,他早已習慣了,連續的彎腰揮鋤,也有些累了,直起身挪動一下身子,身上那些眼光就全被抖落了。

將近食晝(午飯)時分,江定水嘴上叼著煙卷,若無其事地走到埋頭揮鋤的黃鬆跟前,說:“好勤力啊。”聲音有些酸酸的,讚揚裏又帶著諷刺。

黃鬆挖出了一條弧狀的兩人寬、一手指深的土溝,他停下來對江定水笑笑。

“你這樣挖到雞鳴狗叫也挖不完。”江定水說。

“今天挖不好,明天再挖,明天挖不好,後天再挖,後天挖不好,大後天再挖,總能挖好的。”黃鬆說。

“我上午跟打石師傅說好了,明天進山去選石料。”

“你要選最好的,風化的就不要了,白送也不要。”

“肯定要用好的,這工錢當日就要跟打石師傅結算了,你要給我。”

“我等下先給你五塊,夠了吧?”

“五塊怎麼夠?至少要八塊。”

“這麼多啊?”

“你要建大土樓,這挖地基砌大腳多重要。”

30

土樓的地基,客家話裏叫做大腳坑。地麵以下的石砌地基又叫“大腳”,地麵以上的牆腳叫做“小腳”。一般說來,大腳坑深一米左右,寬度比“小腳”的寬度大一倍。“小腳”的通常高度從半米到一米甚至到二米不等。

黃鬆和江定水商量後,決定以特殊配方濕夯三合土行牆。這是因為天助樓臨近河邊,濕夯三合土不怕潮濕,可在水裏浸泡而不變軟。所謂三合土就是砂、石灰和紅壤土,其比例一般是3:2:1,砂的用量占一半,隻能少而不能多,特殊配方則是把紅糖、蛋清和糯米加進三合土,然後一起發酵。這造價要比一般的濕夯和幹夯高多了,但是要建造一座龐大的土樓,保證風雨不動安如山,百年千年永不倒,該花多少錢,該花多少功夫,黃鬆是在所不惜的。

從大石坑運來的四塊巨石,準備放在大腳坑的四個角落,以鎮定整座樓的地基。江定水指著比人還高的巨石對黃鬆說:“大石坑好的石頭越來越少了,你很難找到這麼方正的石頭了。”

黃鬆攀爬到一塊巨石上麵,站起身,猛地感覺自己的身體長高了許多,向複興樓望去,幾乎和它一樣高了。他興奮地在石頭上踢踢腳,說:“我就是要這樣的大石頭。”

“你舍得出錢就行。”江定水在石頭下麵仰起頭說。

寬闊的巨石上麵,像一張眠床那樣大,略有起伏,黃鬆轉了一圈,一種凸出的感覺從腳底往上升,他從這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麵,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當他低下頭想跟江定水說話時,意外地發現黃世郎就站在石頭下麵,不知他是何時到來的,隻見他繃緊著臉,眉頭之間打著結一樣。

“郎伯……”還是黃鬆先叫了一聲。

“阿鬆頭,這塊地是你一家的嗎?你想怎樣就怎樣?”黃世郎背著手,目光直視著挖出一個弧圈的大腳坑。

“郎伯,這是公地,江夏堂黃氏族譜規定,凡興建公共住宅,可用公地。我建土樓是為全族人而建的……”

“阿鬆頭,我怎麼知道你是為一己之利還是為了全族人?你也不用給自己塗脂抹粉。”

“郎伯,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在祖先靈位前發過誓,我建土樓是為了黃家坳所有的黃氏族人,大家開頭不理解,沒有人願意來幫我,我沒有怨言,我都認了,最後大家就會明白,我是真心為了大家的。”

黃世郎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阿鬆頭,你很會說話。”

黃鬆彎著腰,像是要往下俯衝一樣,帶著爭辯的語氣說:“郎伯,我說的是真心話。”

黃世郎往前走了幾步,眼光裏滿是輕視和嘲諷,說:“我且看你怎麼建。”他背著手慢慢往回走,日頭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長。

黃鬆站在巨石上,對著黃世郎的背影說,你等著瞧吧。他從石頭上麵跳了下來,看到江定水坐在一邊的石頭堆上吸煙,走過去說:“定水師,你也看到了,我們族長對我很懷疑,希望你要多幫我,把天助樓建好了,他們就沒話說了。定水師,我就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