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水吐了一口煙,笑笑說:“既然我答應了你,我就會盡力。我也算在這遠近村寨建過不少土樓,還沒碰到一個像你這樣建土樓的。”
“定水師,我也知道,你開頭也是不信任我的,要不是看在我老姐的麵上……”
江定水站起身,比著手勢示意黃鬆打住,說:“我這人就這樣,要麼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好。”
“你這脾氣很對我的胃口。”黃鬆上前想要握一下江定水的手,表示一點心跡,伸上去的手被輕輕推開了。
“幹活吧,幹活。”江定水說。
黃柏空手走了過來,看了看正在奮力挖地基的黃鬆,又看了看江定水丈量石頭,走到黃鬆跟前說:“你歇會兒,讓我來。”
黃鬆抬起頭說:“你有心要幫我,就自己帶鋤頭來。”
黃柏轉身就往複興樓走去,不一會兒扛著一把鋤頭來了,黃槐也在後麵跟著來了。
黃鬆看到兩個弟弟跳進他挖了一點的大腳坑裏,從不同方向開挖起來,心想打虎還是親兄弟,盡管他們也不同意自己建土樓,但還是肯站出來幫忙,這讓他心裏熱了一下。
三把鋤頭此起彼伏的聲響,飄蕩在小竹溪邊,像捶衣聲一樣,結實響亮。這地質比較鬆軟,一鋤下去,一大把褐土就翻了開來。三兄弟像比賽一樣,手中的鋤頭一起一落,乒乒乓乓,一陣比一陣急。等黃鬆拄著鋤頭柄歇口氣時,發現黃柏和黃槐隻露一個腦袋,往下挖了將近一個人那麼深了。
“深這樣就夠深了,寬可以再加寬一點。”黃鬆說。他想有兩個弟弟上陣幫忙,這大腳坑最多再三天就能挖好了。
黃槐從大腳坑裏爬上來,說:“我下午招幾個人來挖。”
黃鬆說:“自願來就來,不要勉強人家。”
“想住土樓的人就會來了。”黃槐說,“不過,老哥,你一定不能放空炮,要把土樓建起來。”
“你老哥會是放空炮那種人嗎?”黃鬆定定地望著黃槐說。
黃槐拍了一下黃鬆的肩膀,笑笑說:“我知道你不是,不過你也不用這樣看我。”
這天午飯,黃鬆看到桌上多了一碗魚頭豆腐湯,他把肉多的魚頭接連挾到江定水的碗裏,說:“你在搬弄大石頭,要多吃點補力氣。”
江定水也不客氣,唏唏哧哧地吃得滿嘴響亮,說:“這麼好的菜,不喝酒可惜了。”
黃鬆連忙就從地上抱起一隻酒甕,搖了搖,又抱起一隻,也差不多是空的了。這兩甕酒都是江定水這幾天喝掉的。他出了灶間,到二樓的禾倉裏抱了一甕酒下來。在土樓裏,一日三餐可以沒有好菜,不可以沒有好酒。自家釀的紅酒,管不夠客人喝,那就丟麵子了。
這甕酒用泥土封著口,黃鬆用手掰開幹涸的黃泥,口子還包紮著一層竹葉,解下竹葉之後,醇香的酒氣徐徐飄出,在灶間裏彌漫開來。江定水吸了兩下鼻子,說:“這兩碗酒下肚,下午幹活包準多長兩斤力氣出來。”
黃鬆趕緊給江定水倒了一碗,說:“定水師,隻要不喝醉,你盡管喝,我阿妹黃蓮可是釀酒好手。”
江定水低下頭,嘖地喝了一小口,然後無聲地喝了一大口,說:“這酒做得不錯,接近於你老姐的水平了。”
黃鬆笑了一聲,說:“定水師,我老姐什麼都是最好的。”
“那當然。”江定水大聲地說。
黃鬆陪江定水喝了一碗酒,就悄悄溜出了灶間,又來到了小竹溪邊的大腳坑前。整個圓形的大腳坑已經挖出了雛形,隻是有的深,有的淺,等大腳坑全部挖好,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安下巨石,在大腳坑裏砌上地基,再往上砌一米左右的小腳,就可以開始行牆了……黃鬆的思緒像風箏一樣越飄越快,越飄越遠。眨眼間,麵前就恍然聳立起高大雄偉的複興樓……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黃鬆的思緒,麵前的天助樓消失了,出現的是幾個複興樓人。黃浦從肩上放下鋤頭畚箕,對黃鬆說:“阿鬆頭,看來你是說到做到,我來投工投勞,到時別忘記給我分一套房子。”
“阿浦頭,你肯定有份的。”黃鬆說。
黃浦咧嘴笑得牙齒都在發光,他身邊的黃金發問:“我有份嗎?”
“隻要你願意為天助樓出工出錢出材料,都有份。”黃鬆說。
黃浦跳下大腳坑,興衝衝地揮起鋤頭,兩鋤就挖滿了一畚箕土。黃金發也下到坑道裏,雙手把滿滿一畚箕的土提起來,倒在上麵的地上。兩個人配合默契地幹得起勁。
黃槐、黃柏來了,黃蓮也來了,自家人不用說話,知道幹什麼,埋頭就幹起來。在大家幹了好一陣子之後,江定水才滿臉通紅,邁著忽大忽小的腳步走到大腳坑前,扶著巨石對黃鬆說:“酒不錯,多喝了幾碗。”
挖地基時,師傅的活兒並不多,再說定水師是黃鬆借了老姐的麵子,連哄帶騙請來的,自然不敢嫌人家喝酒誤工。黃鬆說:“中午我不能陪你,晚上吧。”
下午多了幾個壯勞力,到了日暮時分,大腳坑已經挖出了一條深深的半圓形壕溝。大家相互吆喝著回去吃飯。累極的黃鬆看著將近挖了一半的大腳坑,欣慰地躺了下來,眼前立即湧來一陣暮色,像土一樣把他埋葬起來。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他願意被埋葬在自己挖的大腳坑裏——當然,隻能是短暫的死亡,因為天助樓還沒建成呢。
31
江定水喝了一碗酒,黃鬆就發現他有些心緒不寧,時常扭頭向樓門廳看去,似乎已經喝不下了,欲言又止。
“定水師,中午沒陪你,晚上這一碗我敬你吧。”黃鬆說。
江定水擺擺手,說:“晚上不能多喝。”
“晚上不用幹活,才要喝盡興一點啊。”黃鬆先喝為敬,把空碗亮給江定水看了一下。
還是黃槐說了出來:“人家定水師晚上有大事呢。”黃鬆笑了一笑,其實他是不想說,看著江定水那心不在焉而又焦灼不安的樣子,他有一種了然於心的樂趣。
“定水師幹一天活,累了,要早點睡。”黃鬆故意地說。
“不累不累,這點活算什麼?行牆、上棚枕時,兩天兩夜沒合眼都不算什麼。”江定水說。
黃鬆知道定水師是想鍾五妹了,將心比心,就像自己迷狂著土樓一樣,那種坐立不安的執拗,那種廢寢忘食的癡心,感同身受,不過他很樂意看著定水師如此這般地受著內心的煎熬,這讓他感覺到有了一個伴,有了一個墊底。
“你多燒一些熱水,定水師要洗澡。”黃鬆抬頭對灶台前的黃蓮說。
“我不用洗,我等下回家洗。”江定水說。
“定水師,這麼遠的路,你還是住複興樓吧,你也是東奔西走的人,難道還會戀床不成?”黃鬆說。江定水答應做天助樓的師傅後,黃鬆就把父親生前住的臥室打掃、收拾過,專供他使用。
江定水喝完碗裏的紅酒,起身走出了灶間,黃鬆叫著“定水師”追了上去。複興樓裏燈火影影綽綽,有人還在吃飯,有人吃過了在剔牙,有人在天井裏打水。江定水憋著氣走到了樓門廳,對跟上來的黃鬆說:“阿鬆頭,我看你腦子有時很靈光,有時又很不開竅。”
黃鬆笑笑說:“定水師,我懂得你的心理啦。你說在灶間裏,我老弟老妹都在,說起那事情,不好吧?讓人以為你定水師是為了我老姐才來幫我建土樓的。”
江定水噎了一下,心想可不是嗎?要不是你老姐求我,我才不會來黃家坳做你的師傅。但他不能這麼說,他被黃鬆逼到了一個高台上,隻能順著他的話說:“是啊,是啊,我是來幫你建土樓的,又不是……”
“我知道,其實……”黃鬆詭秘地笑了一笑,那燈光照到的半邊臉亮了一下,另外黑著的半邊臉充滿計謀地黑著,“我讓人捎話給她了,她晚上有空就會來。”
江定水心裏又驚又喜,突然感到這小子會來事,難怪他三十塊錢就敢建土樓,他的腦子確實不一般。
黃鬆伸手拍拍江定水的胳膊,往回走了。
江定水看著土樓外麵的山路,夜色蒙蒙,偶爾有螢火蟲閃著一點亮光穿梭往來。他想應該去路上等鍾五妹,這樣至少可以早一點見到她。江定水便出了土樓,往左麵的土路走去,他的心像後生子一樣懷揣秘密,怦怦直跳。自從遇見鍾五妹之後,他就感覺自己變年輕了許多,一想起她結實豐盈的身子,全身就硬硬地脹滿了力氣。江定水不由哼起了山歌小調:
郎愛妹來妹愛郎,
共個心肝共副腸,
日裏落田同做水,
夜裏入間同上床……
他的聲音細細的,像山澗裏的幽泉,從心底流出來,在這柔和的月光下,順著小路汩汩地向前流淌。
妹有心來郎有心,
鐵樹磨成繡花針,
妹像針來哥像線,
針引三步線來跟……
江定水走了一陣子,突然想要是鍾五妹從另外一條路來,不就錯過了?他連忙往回走,走到複興樓的石門檻下,往裏麵望瞭望,土樓裏住著幾百人,氣味複雜,但他憑感覺沒有聞到鍾五妹的氣息,便放心地在門邊的石凳上坐下來。
夜色下的路像身上的血管一樣隱蔽,江定水看不清路上的行人,但他的耳朵極力地捕捉著不同的腳步聲。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裏,有的急促,有的更急促,沒有江定水所熟悉的那種幹淨利落。鍾五妹的腳步均勻快捷,落地的聲音很小,江定水的耳朵能夠從幾米開外分辨出來。他想,明年把事情辦了,一起守著過日子,就不用這麼費心神了。但是一想到她那大伯小叔凶神惡煞蠻不講理的樣子,他心又涼了。
江定水手摸進口袋裏,掏出一紙包的曬煙絲,用煙紙卷了一根煙,叼到嘴裏正要點火,麵前咋咋呼呼就竄來幾條人影,徑直向他撲來。江定水愣了一下,還沒看清來人,手上拿著的洋火已經被奪了下來。
“你、你們想要幹什麼?”江定水跳了起來。
“你還會裝蒜!”一個巴掌黑糊糊就扇了過來,扶裹著一股風,江定水感覺到臉上熱辣辣地痛了一下,聽到一聲響亮的耳光。
那正是鍾五妹的小叔子,自稱黑武鬆的,粗大的巴掌又要扇過來,江定水晃過頭,噴著口沫說:“你!做人要講道理……”
“是誰不講道理了?你還死鴨子硬嘴巴!”鍾五妹的大伯搶上前,一手就揪住江定水的耳朵,用勁地往外扯。
“我說呢,五妹怎麼往黃家坳跑?原來是你這頭公豬在這!”黑武鬆說。
坐在樓門廳的複興樓人看到門口的場麵,立即圍了過來,有人知道江定水是黃鬆請來的建樓師傅,便勸架說:“別動粗,有話好好說。”有人上前拉開了鍾五妹的大伯。他氣衝衝地指著江定水說:“這頭豬勾引我弟媳婦。”原來是碰上男女情事了,這種事外人最難摻和,勸架的人也就知難退到了一邊,饒有興趣地等待對方道個詳細。
江定水拍了拍了弄亂的衣衫,狼狽地低著頭,就往土樓裏走。黑武鬆從後麵抓著他的衣角,說:“別溜,說清楚再走。”
這時,黃鬆從土樓裏大步走了出來,一手撥開黑武鬆,說:“說什麼跟我說。”
黑武鬆愣了一下,看著黃鬆笑了,說:“你很愛管閑事啊。”
“他是我請來的師傅,鍾五妹是我老姐,他們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說是閑事?”黃鬆說。
黑武鬆倒吸了一口氣,說:“鍾五妹什麼時候變成你的老姐了?”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黃鬆說,“現在黃家坳就是鍾五妹的娘家,你敢欺負鍾五妹,就是欺負她娘家,今天晚上你們就別想離開這裏了。”
鍾五妹嫁到葛竹坳之後死了丈夫,她的大伯小叔一直不準她改嫁,她大伯甚至想要把她收為繼室,他們之所以明目張膽地欺負她,就是因為她娘家沒人了,一個大哥過早病逝,幾個姐妹分散嫁到了幾個小村落。一個女人沒了娘家,就像柿子一樣任人拿捏。所以那天,黃鬆三言兩語就說動了鍾五妹,他的理由很簡捷,“隻要認了我當老弟,以後你就有一個娘家弟弟替你出麵說話了”。這時,黃鬆出現在她的大伯小叔麵前便顯得理直氣壯,每句話擲地有聲。
黑武鬆和他大哥麵麵相覷,在人家的地盤,自然不敢動手,但又不甘願就此罷休。還是大哥先說了:“這個後生子,做人要講良心是不是?我弟弟當初娶鍾五妹,家裏到處借債,欠了幾多錢,你說她現在手一甩就要走人,這有沒有道理?”
“你們阻攔她改嫁,這就有道理了?”黃鬆說。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讓她先把債還清了,再來講她的道理。”黑武鬆說。
“幾多錢?你把借條拿來,我替她還。”黃鬆幹脆地說。
“親戚間借的,哪有借條?你能替她還?十塊啊,你……”黑武鬆說,他大哥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想讓他把數字說高一些,但已經來不及了,兄弟倆相互瞪了瞪眼。
“十塊啊,是不少了,我替我老姐,但你要立下字據,保證永不幹涉她的婚姻自由。”黃鬆說。
“她要改嫁,可以,我弟留下的房子她一塊磚也不能帶走。”那大哥說。
“誰稀罕你的破土樓?”江定水忍不住走上前說了一句。
黃鬆哈哈大笑起來,心中有了數。他請黑武鬆兩兄弟到家裏灶間說話,對方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進了複興樓。
江定水走到黃鬆身邊,說:“阿鬆頭,你真要……”
黃鬆擺了一下手,笑了一笑,意思是你什麼都別管,讓我來處理。
一幹人把黃家灶間擠了滿滿當當,黃鬆請來複興樓的教書先生黃三環,說明了情況,讓他做一份字據,當場念了幾遍,雙方均無異議,然後寫了三份,由雙方和作為第三方的黃鬆簽字畫押。在黑武鬆兄弟簽字畫押前,黃鬆在桌上排出了十塊大洋,他們眼光閃閃發亮,終於很爽快地寫下姓名按上指印。
兄弟倆一人分了五塊錢揣在身上,心滿意足地離開複興樓走回家去。江定水在廊道上轉了一圈,對黃鬆說:“人呢?五妹呢?他們說來了,可怎麼還不見人影?”
黃鬆心裏咚了一下,光顧著擺平她的大伯小叔,都把她給忘記了,連忙拉起江定水的手,說:“走,定水師,我陪你去路上接她。”
兩個人出了土樓,在路口猶豫了一下,還是往左麵的村路走去,沉著有力的腳步聲踏破了山村的寧靜。
“別這邊簽字畫押了,人卻在那邊被囚禁了。”江定水擔憂地說。
“應該不會,他們沒向天公借膽。”黃鬆說。
“阿鬆頭,太感激你了,你建樓的錢都不夠了,還幫我出了十塊錢——這以後就從我工錢中扣吧。”
“定水師,你就不要見外了。”
“阿鬆頭,你這麼仁義,你的天助樓一定能建成,該我做的我一定會盡力地做。”
黃鬆心裏笑了,他要的就是這句話,但他隻是擺擺手,說:“現在要緊的是見到我老姐,她應該到了才對。”
兩人大步地往前走,月光下蜿蜒的山路,像一條發光的腰帶,環繞著起伏的山體。在一處轉彎的坡嶺上,江定水的耳朵突然豎了起來,他聽到了一絲微弱的聲息,連忙蹲下身子,歪著頭把耳朵湊近土路的邊緣,一陣呻吟聲像蟲子一樣嗦嗦嗦地飛進耳朵裏。“五妹!”他大叫了一聲,順著草藤就往坡下跳。黃鬆見狀也跟著跳下去。
借著月光,他們看到坡底的草叢裏躺著鍾五妹,一邊掙紮著要坐起來,一邊發出痛苦的呻吟。他們慌忙把鍾五妹扶起來,原來剛才她走到這轉彎的坡嶺上時,發現大伯小叔從後麵追上來了,急忙躲在陰暗的岩石旁邊,沒想到腳上踩空了,滑落到坡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