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五妹一隻手彎著不能動,一隻手捏著膝蓋,嘴裏像吃麵一樣發出嘶嘶的聲響。

“哪裏摔傷了?好在沒流血。”黃鬆說。

鍾五妹看到救命的人從天而降似的,巨大的驚喜衝擊著心房,一句話也說不出,眼眶立即晶瑩地滾出熱淚。

江定水背起鍾五妹,黃鬆在下麵推了他一把,他一咬牙就爬到了路上。

“快,把我老姐先送到複興樓。”黃鬆說。

江定水對鍾五妹說:“你知道吧?那黑武鬆兄弟今後不敢管你了,阿鬆頭替我們付了十塊錢。”

趴在男人寬厚背上的鍾五妹哽咽著說不出話。

月光照著江定水背著心愛的女人,步履匆匆地走在山路上。黃鬆在後麵都有點追不上,心想,這是什麼魔力啊?

鍾五妹在黃鬆給江定水住的臥室裏養傷養了兩天。這兩天裏,江定水白天在天助樓地基砌大腳,晚上坐在床前陪鍾五妹說話,最後總是依依不舍地離開,到黃鬆的臥室和他擠作一床。黃鬆笑著要把他趕到鍾五妹臥室去,他無奈地歎道:“我也想在那裏睡呀,可人家不肯,我有什麼法子?”最後黃鬆隻好讓他上了床,說:“快了,你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32

“大腳”砌起來了,四塊巨石分立四個方位,像四個鎮守關隘的黑臉大漢。大腳坑是用大石塊幹砌的,縫隙用小石塊填緊。“大腳”砌起來之後填土,把周圍夯實。接著就開始砌“小腳”。“小腳”選用小石塊,要求表麵比較平整,石塊鋪排的方向必須和“大腳”不同,這樣才會更加穩固。如果說砌“大腳”是重體力活,砌“小腳”就要輕鬆一些了,以三合土濕砌,砌內外兩層,中間用三合土濕漿填實,接縫必須錯位。

天氣晴好,看得出江定水的心情也非常好,一手捧起石塊,一手握著泥刀敲兩下,石塊就穩穩地合縫對齊。

鍾五妹在床上躺了兩天,堅決要起身下樓。她謝絕了黃蓮伸來的手,說:“我能行。一點皮外傷又沒什麼。”

“定水師要你多休息。”黃蓮說。

“我又不是貴氣的小姐,天天躺著多難受,不幹點活流點汗,這心裏就不舒服。”鍾五妹一手扶著牆一手撫著心窩說。

正在砌“小腳”的江定水突然看見鍾五妹向他走來,眼睛一下就撐大了,手上拿著的石塊砰地掉落在地上。

鍾五妹用一隻手掩著嘴,不敢笑出來。

“五妹,你、你好了嗎?”江定水眨了幾下眼睛。

“你看,這不是好好的嗎?”鍾五妹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他剛剛掉落的石塊,遞到他的手上,“好好幹活啊,別把牆砌歪了。”

“怎麼會呢?”江定水接過石塊,端正地砌在小腳牆上,“你這老弟的土樓,我怎麼也要使出渾身解數建成最好的。”

“我在這給我老弟做幾天小工再回去。”鍾五妹說。

“好啊,好啊。”江定水手上敲著泥刀,欣喜若狂地說。

晚上江定水又來到黃鬆的房間借宿,黃鬆笑笑說:“又被人家趕出來了?”江定水臉上浮著一層幸福的光暈,眼睛眯眯的全是笑意。

“好在不是夏天,要不兩個男人擠一張床,肉油都可以擠出來了。”黃鬆說。

“要是夏天,我幹脆就在她窗下睡通廊。”江定水說。

天助樓的“小腳”像拱出地麵的塊狀樹根,慢慢地往上長。石塊是黃鬆三兄弟和黃浦等人從三裏路的大石坑挑來的,大石坑在古遠的年代裏是一條河道,地殼運動使它變成了深山中的峽穀,大大小小的石頭像落葉一樣層層疊疊,越積越高。雖然撿石頭就像撿落葉一樣容易,但是把石頭搬進竹筐之後,這些石頭就不像落葉那樣輕了,它們的重量通過扁擔深深地吃進人的肩膀。

黃鬆挑著兩竹筐的石頭,一路吭吭哧哧,一口氣也沒歇,走到天助樓的“小腳”前,兩手提起竹筐的繩索,就把竹筐裏的石頭傾倒在地上。空竹筐在肩膀兩頭蕩著,他抬起手擦了一把汗,看到那頭的“小腳”前,江定水一邊砌著石頭,一邊跟攪拌三合土的鍾五妹說話。他心裏掠過一絲不悅,我是請你來做師傅的,不是請你來這裏談情說愛,但是轉念一想,要是沒有鍾五妹像磁鐵一樣,哪裏吸引得到江定水?但願男女搭配,幹活不累。他走了過去,對鍾五妹說:“老姐,你歇一歇吧。”

“幹習慣了,歇下來反而難受。”鍾五妹說。

江定水笑笑接著說:“幹活命,不能歇的。”

黃鬆肩上蕩著空竹筐,往回向著大石坑方向走去。經過複興樓時,黃鬆猛抬頭看見黃世郎站在石門檻上,兩手背在後麵,臉色陰沉,連忙叫了一聲:“郎伯。”

黃世郎臉上像一口深不可測的黑潭,紋絲不動,眼光冷冷地打在黃鬆身上。

黃鬆低下頭,手抓著竹筐的繩索,邁著大步匆匆走過。突然,後麵一聲叫喚像蛇一樣冷颼颼地爬上他的脊背:“阿鬆頭。”他不由哆嗦了一下,回頭說:“郎伯,叫我有事?”

“你挺能嘛,好像大腳坑都挖好了。”

“現在砌小腳了,郎伯,多謝你的關心。”

“我等著看你的好戲,黃家坳人也都在等著看。”

黃世郎的話讓黃鬆心裏咯噔了一下,但他沒有說什麼,大步往前走去。他想他也不用回答黃世郎什麼了,就讓自己的腳步聲來告訴他:等著瞧吧。

天助樓的“小腳”齊刷刷長出了圓圓的一圈。江定水看到黃鬆挑回來的一竹筐石塊,說:“你怎麼懂得要挑大的回來?”

“小腳的牆角要用大一點的石塊嘛。”黃鬆說。

“看來你還懂得不少。”

黃鬆受到表揚,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挑起空竹筐又走了。每天他總要比黃槐他們多挑一二趟。慢慢長高的“小腳”讓他心裏有一種甜蜜的期待,眼前時不時就晃過天助樓巍然聳立的影子,他走起路來,腳下霍霍生風。

“小腳”的牆角通常要選用大一點的石塊,砌成墩角。“小腳”砌成後,兩麵的牆麵用三合土漿抹過一層,等到幹燥了,就用草錘拍打牆麵,這一番拍打就像給人捶背一樣,不必太用力,節奏要均勻,捶背要讓人爽,而這拍打則要讓“小腳”內部更貼緊,整個牆麵更堅固。這之後讓“小腳”也歇幾天,吸納一些天地元氣,同時讓早幾天開始做的泥發酵得更熟更老一些,就可以開版行牆了。

黃鬆夜裏數了一下錢,開版行牆的前一個晚上,請師傅、幫工吃動工酒,開版行牆時,還要燃放鞭炮,給牆槌版上紅,所剩的錢就有點捉巾見肘了。開版行牆之後,用度會越來越大,隨著土牆的增高而不斷增加。這是可以預計的最大的困難。其實就是明擺著的困難。黃鬆的心一下緊了起來。不過白天裏看著長高的“小腳”,他的心情又寬慰又欣喜,畢竟天助樓在一點一點地往上長,它將長成一座渾圓闊大的宏偉壯麗的土樓。想到這裏,黃鬆就明白了,再大的困難也要扛下。他已經把自己和這座天助樓融為一體,沒有什麼困難可以難住他。

這天晚上,黃鬆吃過晚飯,連澡也沒洗就上樓,倒在床上睡了過去。他累壞了,這些天挑石塊,那麼重的一竹筐,來來回回,腳底磨破皮了,肩膀上的肉都綻開了一大塊。半夜裏,睡在另一頭的江定水踢了一下腳,正好踢到他的脖根上,他猛地醒過來,坐起身,一邊揉著脖子一邊下床,走出臥室走到欄板的尿桶前。

這個寂靜的土樓之夜,黃鬆的撒尿聲綿長而又斷斷續續,像秋蟲的鳴叫。他抖了抖手中的家夥,回到床上卻再也睡不著了,滿腦子轉著天助樓,高聳的樓牆,圓圓的屋頂,環形的通廊上,踩響了一陣腳步聲……眼前出現了高高的天助樓,盡管黃鬆知道這是在幻覺裏,依舊滿心歡喜,心裏激蕩著一種巨大的喜悅和憧憬.。江定水嘟噥著說著夢話,腳又踢過來了,黃鬆伸出手捏住那踢過來的腳丫子,把它推開了。黃鬆想,過兩天,“小腳”砌成了,讓它幹定幾天,就可以開版行牆了,這時腦子裏劈裏啪啦地炸響了動工的鞭炮,他的思緒裏一下夯起了一層樓牆,一下又起了一層,刷刷刷,天助樓的四層樓牆一下全夯起來了。他興奮得要跳起來,眼前一閃,那高高的樓牆消失了。這多少讓他有點沮喪,不過這到底是在夢想裏,現實的天助樓還是要一點一點地夯,一版牆一版牆地實實在在地夯。

想到天助樓,黃鬆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複興樓上空的天還是一片漆黑。他走到了一樓的廊道上,伸腰踢腿,跳到天井裏,從水井裏打起一桶水,掬起水撲到臉上。冰涼的井水讓他全身一個激靈,他用手在臉上搓了幾下,搓出了一股熱氣。

輕輕打開複興樓的大門,一股又濃又濕的朝露迎麵撲來,黃鬆感覺到頭發、眉毛一下全濕了,臉上也涼絲絲的。

走向天助樓工地的心情是愉悅的,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幸福。黃鬆腳下像裝著彈簧一樣,走起路來勁道十足。

天助樓就在麵前了,現在還是一片朦朧,若幹時日之後,這裏將巍然聳立起巨大的土樓,遠遠就可以讓人看到,即使是在夜色裏,也是一團濃墨似的讓人仰視。

這時,淡淡的晨曦像細雪一樣飄灑而下,日頭從洋高尖緩緩升起。黃鬆的眼睛似乎不能一下適應光線的強弱,他閉了一下眼睛,突然聽到一陣從地層裏傳出的怪異的聲響,喀隆喀隆——他警覺地睜大眼睛,隻見一段“小腳”像是抽搐了一下,轟然倒了下來。

黃鬆呆住了,圓圓一圈的“小腳”倒的倒,歪的歪,還有一段已經沉降到地裏。黃鬆腦子裏嗡地響了一聲,像是連遭一記悶棍,懵懵地轉著身子,整個天地倒旋了,明晃晃的日光像刀子一樣寒氣逼人。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心裏瘋狂而又焦急地喊叫著,嗓子卻像被堵住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喉結上下滾動著。腳下的地麵微微在抖動,似乎地下深處有一頭異獸在弓著身子。黃鬆發現“大腳”都往下沉陷了,大腳坑裂開成一道暗溝,他團團轉著身子,那沉陷的大腳坑像傷口一樣觸目驚心。

卟嗵,黃鬆身子一軟,雙腳跪在了地上,他仰起頭望著天空,心裏悲慟地大聲呼號:祖宗啊,天公啊,土地啊,這是怎麼回事?我的天助樓地基怎麼陷下去了?他把耳朵貼在地上,聽到地層深處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響,心裏一下涼透了,整個人飛速地墜入黑暗的地獄。

地基沉陷了,完了,天助樓完了……黃鬆眼前一黑,終於迸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吼叫:“祖宗啊,你不讓我黃鬆建土樓嗎?”他用一隻巴掌狠狠拍打著地麵,怦怦砰,地麵微微顫動,他心裏呼叫著,所有地麵都沉下去吧,把我也沉下去!他跳起來,在地麵上發瘋般蹦著,地層深處發出嘭嘭嘭的回響。

把我也沉下去吧,把我也沉下去吧!黃鬆蹦得身上沒有一絲力氣,全身軟綿綿地癱瘓下來,像一團爛泥糊在地上。

江定水醒來後就沒見到黃鬆,他也不在意,吃過了早飯,跟鍾五妹說了幾句話,就往小竹溪的天助樓工地走。除了黃鬆之外,江定水是每天出工最早的。他一邊想著鍾五妹剛才說話的表情,一邊走到了天助樓工地前麵,眼睛不由眨了幾下,立即大驚失色,“小腳”幾乎全倒了,而大腳坑往下沉陷,形成一條環狀的壕溝似的。莫非這是爛泥地?地層下麵是沼澤、暗流?江定水心裏怦怦直跳,沒想到遭遇這麼重大的地陷,對黃鬆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了。他從地上扶起昏厥的黃鬆,拍著他的臉,叫著:“阿鬆頭,阿鬆頭……”

黃鬆隻把眼睛睜開一縫,眼光迷離、渙散,似乎認不出眼前的人,嘴裏嘟噥著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阿鬆頭,這……我心裏也難受……”江定水歎了一聲,從地上背起黃鬆,一邊往複興樓走去,一邊說,“地基陷了,你人不能垮了。”

趴在江定水背上的黃鬆隻感覺整個人在往下陷,不停地往下陷……

天光大亮,天助樓地陷的消息立即傳遍複興樓,人們紛紛湧出土樓,像趕圩一樣向小竹溪趕去。出現在麵前的景象讓每個人都目瞪口呆,環狀的大腳坑已經塌陷,像壕溝一樣。在人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的時候,黃世郎背著手,無聲地出現在大家的麵前。所有的聲音一下靜了下來。人們以為黃世郎會發表一通議論,沒想到他隻是背著手轉了一圈,帶著一臉神秘莫測的表情,緩緩走回了複興樓。大家又是猜測又是感歎地說開了,有詫異,有惋惜,也有幸災樂禍。

黃鬆在床上昏迷不醒地躺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時分才微微睜開眼睛。臥室裏亮著油燈,暈黃的燈光裏,閃著幾張關注的臉。

“阿鬆頭,你醒來了。”江定水欣喜地說。

鍾五妹連忙就端上來一碗水,送到黃鬆的嘴邊,他幹燥的嘴唇呶動了一下,隻是淺淺地吮吸了一口水。

“老哥,我剛才用鐵線往下插,那地是爛泥地,鐵線可以往下插好幾丈深。”黃柏說。

黃鬆的眼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茶油燈上,怔怔地說:“我剛才遇見我老爸了,他說他忘記告訴我了,那地層下麵是沼澤地,地基要用鬆木交叉紮成木筏式,才扛得住,不過這樣也好,隻是砌了‘大腳’和‘小腳’,要是開版行牆,建了一層兩層才塌陷下去,那就更慘了。”

臥室裏的人全都鬆了口氣,大家從他的話裏聽出了自我安慰的無奈,但黃鬆沒有大家預計的那樣悲痛欲絕,隻是心情略略鬆弛之餘,也不免為天助樓地陷感到難過。

“老弟,地陷了,人在,就可以從頭再來。”鍾五妹說。

黃鬆點點頭,從床上坐起來,努力地對大家笑了一下,自己感覺笑得很不自然,又咧嘴笑了一下,說:“大家……吃飯了吧?”

沒人回答他。江定水背過身子,心想你本來就沒多少錢,現在好了,那點錢全陷下去了,看來是命中注定,你建不成天助樓了。

黃鬆走下床,身子有些虛飄地晃一下,他推開幾隻伸過來的手,說:“我沒事。”他咬緊牙根,連牆也不用扶,從三樓走到了樓下,感覺要虛脫了一樣,耳鳴目眩。

黃蓮手腳麻利地把飯菜熱了一遍。黃鬆一口氣吃了五碗飯,把木桶裏的飯吃得一粒不剩,這樣兩餐沒吃的飯就補回來了。他打了一個飽嗝,起身對黃蓮說:“你給我準備幾樣東西,我到工地上拜一拜。”

走到通廊上,黃鬆環視了土樓一圈,環環相連的灶間亮著一束束燈光,空曠的天井裏氣流風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江定水坐在通廊的雞鴨箱櫃上,對黃鬆說:“阿鬆頭,我家裏有點事,我明天要回去一趟。”

“好,定水師,這些天讓你辛苦了,工錢我先欠著你……”黃鬆說。

江定水連忙起身,擺著手說:“哪裏哪裏,我還欠你呢。”

“別這麼說,定水師,我很感謝你——希望我賺到錢之後,天助樓重新開工,你能繼續當師傅。”

“這是一定,一定。”

黃鬆動情地抓著江定水的一隻手,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走進灶間,提起黃蓮為他準備的裝著香燭的小竹籃,低眉垂眼走過廊道,出了複興樓,往小竹溪方向走去。

沉陷的大腳坑在朦朧的夜色裏,就像一道幽深的壕溝。黃鬆從竹籃裏取出香燭,點燃後把蠟燭豎在地上,手裏拿著香,朝天拜了三拜,又向遠方拜了三拜,心裏默默地念著:祖宗啊,天公啊,土地啊,保佑我吧,保佑我黃鬆。

他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壕溝一樣的大腳坑,那是他心上的一道傷口。他撲通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下頭,然後猛地起身,向著通往外界的山路走去。

這個晚上,黃鬆再度從黃家坳出走,消失在茫茫無邊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