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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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複興樓人才確信,黃鬆已再度出走,為他的天助樓奔向遠方。有人感歎地說,這後生子有雄心,更多的人是搖頭歎息,這後生子中了魔神了,地陷了還不知道覺醒,看來是越陷越深了。
沒有了黃鬆的黃家坳似乎沒什麼不同。他的家人偶爾會想起他,那個住在茅棚裏的黃浦時不時念叨著他什麼時候建土樓,最後不免很失落,心想這世人隻能住茅棚屋了。
黃世郎在祖堂召集幾個江夏堂長老開會,他說黃鬆想建土樓,結果地陷了,現在他也出走了,他一個人就想建土樓,這也太不自量力了。黃世郎說建土樓要是那麼容易建的話,我們黃氏早就建了八九座十來座了。幾個長老各懷心事,什麼也沒說。
日子像小竹溪的流水,嘩啦啦地不斷地流過。人們看到那壕溝一樣的大腳坑都長出了雜草,已經熟視無睹了,不再說起黃鬆,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日子繼續向前流淌著……
年關一天天臨近了。從十二月二十日開始,黃家坳人忙著過年了,除塵、掃地,樓上樓下,樓裏樓外,打掃清理一番,該扔掉的破爛就扔掉,舍不得扔的,又收回到二樓禾倉,一些人家的禾倉,稻穀、地瓜、芋頭這些吃的口糧所剩無幾,多的是壇壇罐罐、破瓦爛鐵,幾乎堆滿了房間。二十三日是“神上天”, 灶王爺要返回天庭向玉皇大帝彙報本年度工作,各家各戶自然都希望灶王爺多說好話,所以也就不免要點燃香燭,呈上供品,灶王爺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心軟,當然要“上天奏好事,下地保平安”。 二十五日就是入了年界,家家戶戶蒸年糕、炸圓子、殺雞宰鴨,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在忙碌中嗅著越來越濃的年味,心想這平常的日子要是沒有一個年,那就要少了幾多盼頭啊。養年豬的人家一大早把肥豬哄進籠裏,抬到天井後,幾個壯漢幫忙把年豬從籠裏放出來,這時候,飽食終日的肥豬知道自己的末日就在今天了,不由大聲嚎叫,幫忙的壯漢七手八腳按住它的四蹄,屠夫把手中亮晃晃的殺豬刀往豬脖子一戳,那嚎叫猛地拔高八度,殺豬刀在裏麵轉了一下,肥豬哼哼兩聲,鮮血如注,注滿一大木盆,頭往旁邊一歪,便為人類做了犧牲。刮毛剝皮、開膛破肚,屠夫在案板上擺上豬肉,四周圍已經圍滿了人,手指比比劃劃,要這要那,屠夫手起刀落,切下對方指定的部位,稱鉤穿進肉裏,提起稱子,一邊瞄著稱花一邊報出斤兩,養年豬的人家用小本子記下名字和重量,對方也不用付錢,隻需以後輪到自己養年豬時,以相同的重量還給人家。
除夕一大早,黃世郎親自帶著兩個後生子貼春聯,一人扛著竹梯,一人拿著成卷的對聯提著一桶糨糊。先貼樓聯,竹梯架在土樓牆上,下麵的人用竹刷在春聯後麵刷滿了糨糊,站在竹梯上的人用手提起春聯,貼在門柱上,黃世郎往後退了幾步,閉著一隻眼,仔細地看著春聯是否貼得整齊,他的手向上比一下,竹梯上的人便把對聯往上提一點。
後退看了看,又往前看,最後黃世郎確定行了,點了一下頭。複興樓的樓聯是固定的字句,相傳為五世祖所撰,今年是黃世郎親手寫的正體字:
複星朗照文明盛
興族於斯氣象新
貼過樓聯,再貼江夏堂的堂聯,然後在祖堂裏也貼上一對聯。族裏的春聯貼好了,各家各戶就可以開始貼自己的了,灶間門上貼“合家平安”、“左宜右有”,壁櫥上貼“山珍海味”,米缸上貼“年年有餘”,二樓禾倉門上貼“五穀豐登”、“風調雨順”,臥室門上貼“紫氣東來”、“六合同春”等等,多是自家書寫,有的還是讓家裏正在讀書的孩子寫的,字體樸拙,但是紅彤彤的紙麵上滿溢著過年的喜氣。
天剛抹黑,迫不及待穿上新衣的孩子歡聲叫著,在各家的灶間穿梭往來,像魚兒一樣快活地遊來遊去,有的男孩口袋裏裝著單個的鞭炮,神氣十足地掏出一個,當眾點燃,直到炮芯快燃到底了,才不慌不忙地向外麵扔出去,砰的一聲炸響了他的得意。大人們在灶間裏做著年夜飯,一些孩子在旁邊一個勁催促著,大人問你急什麼?孩子說我要快點圍爐,然後拿紅包,放鞭炮。
桌上一盞燈,灶神位前也點了一盞燈,都把燈芯撚得特別長,燈光就比平時亮了許多。每家灶間的燈都亮了,祖堂掛起了兩隻紅燈籠,上麵寫著“黃”字,紅豔豔的像晚霞一樣。
年夜飯的十二道菜擺上了桌子,雞鴨是不用說了,腕子筒、長命菜也是少不得。所謂腕子筒就是紅燒豬蹄,用八角、茴香、陳皮、金線蓮還有山上挖的叫做豬母奶、虎尾輪的樹根,文火燜燒,味道特別好。長命菜就是把整棵的芥菜放到一大鍋的雞鴨湯裏,慢慢地熬出來,那湯頭的味道讓人吮一口,都能把舌頭吞下去。桌子底下要放一隻火炭爐,上麵可以燒湯,也可以溫酒。所以這吃年夜飯也叫做“圍爐”。家中長者率先舉起筷子,唱念道:“來來來,大家舉箸,合家平安,風調雨順。”話音剛落,孩子們的筷子已經撲向瞄準已久的雞肉鴨肉。一般來說,長者吃雞頭,出門的男人吃雞翅膀,孩子吃雞腿鴨腿,一定不能吃雞爪子,生怕以後讀書會抓破書本。性急的孩子總是快快地把肚子填飽,然後就伸手向大人要紅包,大人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紅包,在孩子麵前晃了一下,說一句“你要乖乖的啊”,聽到孩子滿口應諾,這才把紅包發到孩子手上。接到紅包的孩子嗖地衝出灶間,一邊在廊道上跑著一邊用手捏著紅包估摸有幾角錢。大人們繼續喝酒,紅豔豔的一碗酒娘,脖子一仰,便流進了肚子裏。過年了,什麼都要討個好彩頭,酒灑在桌上是發財,碗碟摔破了會添丁,筷子掉在地上有的吃。
土樓裏到處一片歡聲笑語,誰家吃好年夜飯,用香燭拜過祖宗、天公和土地,算是告知一聲,便可以燃放鞭炮。這邊炮聲響起,一群孩子便圍了過來,硝煙未散,就彎腰在地上撿著沒炸開的鞭炮。那邊炮聲也響了,孩子們轟地又湧過去。
到了子時,也就是新舊年交接的時刻,黃世郎和江夏堂長老率領全樓男丁,莊重肅穆地站在大門內,供桌上擺滿雞鴨、幹果等等供品,一桶大米上麵插著12雙筷子、12根大蒜,放著黃紙錢、金橘、柚子,還放了一塊銀元,取“有財有食”之意。黃世郎一邊念念有詞說著吉利的話,一邊徐徐打開大門。
門軸轉動的聲音響亮、悠長,男孩歡呼著,跳躍著。大門打開後,大家在門前擺上祭品,由黃世郎選定吉祥方向,便一起焚香敬神,為全樓祈福,為全家祈福。
這個晚上越遲睡越好,一家人坐著灶間一邊泡茶一邊說話。這叫守歲,也稱點歲火。桌上、灶上還有臥室裏,都要亮著燈,一直亮到天亮。天亮後,黃世郎在祖堂擺設香案,掛出祖宗畫像。祖宗太多了,一般隻掛伯淵公、流石公和長源公三人的畫像,複興樓裏的子孫便陸陸續續過來給祖宗拜年。給祖宗拜過年,接著就向長輩拜年。江夏堂祖宗畫像現在由黃世郎珍藏,這些秘不示人的發黃的畫像,畫上的人物峨冠博帶,須發飄然,看起來麵目很相似,小孩子不免好奇地問這問那,黃世郎便很有耐心地從頭道來,當年祖宗如何從中原往南遷徙,又是如何來到黃家坳這塊荒無人煙的土地,如何篳路藍縷、拓荒墾殖,如何艱苦創業、夯築土樓,終於把原來的蠻荒之地變成了黃氏安居樂業的家園。黃世郎沉湎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搖頭晃腦,雙眼微閉,絮絮叨叨的聲音像屋簷下的滴水,等他猛地睜大眼時,麵前的孩子已經跑了大半。他隨便抓住一個男孩的肩膀,鄭重地說:“你要好好念書啊,將來光宗耀祖。”卻發現這是誰家的“半丁”,一個十來歲還不會說話的白癡,便有些哭笑不得,心裏微微歎了一聲。
黃槐除夕夜吃壞了肚子,其他人吃的也是一樣的年夜飯,隻有他一個晚上往茅廁跑了五六趟。
今年過得很沉悶,熱鬧是別人的,家裏顯得冷清和寂寥。父親過世還沒對年,不能貼春聯,大哥又離家出走了,不知道到哪裏落腳,在桌上子給他擺了一副碗筷,讓人看了心裏就很不是滋味。黃槐感覺沒什麼胃口,桌上的雞鴨魚肉都不想吃,隻吃了一些炒冬筍和長命菜,悶聲不響喝了幾碗酒。
最後一次從茅廁出來,黃槐拖著懶散的身子走回複興樓,像紙人一樣輕輕飄飄。所有的灶間都是燈火通明,守歲的人們在燈下扯著說不完的話題。黃槐扶著牆壁走到二樓,看到陰影裏站著一個人,那樣子分明是在等他。二樓是禾倉,隻有個別當作臥室,也都沒有點燈。她的臉背對著土樓裏的燈光,黃槐不用看也知道是黃鶯。
“我看你往外麵跑了好幾趟。”黃鶯說。
黃槐勾下頭,說:“嗯,肚子有點不行。”
“過年過節的,怎麼不行了?”黃鶯說。
黃槐抬起頭,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說:“你穿了新衣啊?好看。”
黃鶯扯了扯衣角,說:“穿過一次了,你沒看到過。”
黃槐看到黃鶯的臉從陰影裏顯現了一下,還沒看清她的表情,她已扭身向廊道那端走去。她輕輕的窸窣聲被淹沒在樓下孩子燃放鞭炮的聲響裏。黃槐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黃鶯在二樓廊道上慢慢走了一圈,差不多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她的臉調轉了一個方向,土樓裏的燈光映照在她的左臉上,她的兩隻眼睛卻是一樣的炯炯發亮。
“新年你有什麼打算?”黃鶯問。
黃槐跟在後麵走了一圈,肚子似乎又咕咕咕叫起來,他一手按住肚子,把身體靠在一間緊閉的禾倉門上,心裏想著黃鶯的問話,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
黃鶯咬著嘴唇,心裏是一種無法發作的怨恨,突然說:“我爸今天圍爐說了,今年就要把我嫁到林坑去,你知不知道?”
黃槐震了一下,嘴巴驀地張開,卻說不出話來。對他來說,這是意料之中甚至是命中注定的消息,他早就感到無可奈何,但是黃鶯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還是讓他詫異了。他一直把不準黃鶯對他的態度,在她麵前,內心的自卑總是占了上風。黃世郎從小把女兒許配給了林坑的林家,那林家家大業大,人丁興旺,而自己家裏,父母均已過世,家境平平,別說黃世郎看不上,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盡管黃鶯幾次向自己公開表白過心跡,他都害怕地閃避了。
“阿槐頭,我就問你一句,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黃家坳?”黃鶯說。
“我大哥走了,我,”黃槐頓了一下,接著說,“我也走,那家裏就沒人了?再說,我也不知道走到哪裏……”
黃鶯長長舒了一口氣,說:“好了,算我什麼也沒問你。”她轉過身子,留給他一個孤獨悲傷的背影,向三樓的樓梯走去。
黃槐知道黃鶯的意思,如果他想離開黃家坳,她願意跟他一起走。他心裏熱乎乎的一片滾燙,但立即又落入冰窟窿裏,隻能裝作不解風情,他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就像碾子一樣碾碎她的心,不忍再看她走上樓的背影,把身體靠在欄板前,俯身看著天井裏幾個孩子在相互扔著鞭炮。
一陣喝酒猜拳的聲音從一樓灶間傳上來,黃槐真想喝個大醉,這時胃腸又抽搐起來,他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扶著牆,走到了四樓的臥室裏,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許多往事在麵前徐徐展開,不同的場景跳躍著,時序顛倒,空間錯亂,最後黃槐都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隻感覺眼前波光閃閃。有人在推他,他使勁地瞪大眼睛才看清是黃柏。
“哎,哎,你這麼早睡?今晚要守歲啊。”黃柏說,“走,到阿虎頭那裏賭錢去。”
黃槐推開了黃柏的手,但那手卻像鼻涕一樣甩不掉,又粘上來了。
“走呀,走,試試手氣,爭取贏幾個錢。”黃柏兩隻手把黃槐的身子從床上拉了起來。
黃槐瞪著眼,厭惡地吼了一聲:“我不去,你走開!”
黃柏悻悻地鬆開手,說:“不去就不去,發什麼火?”他哼了一聲,甩手走出了臥室。
黃槐坐在床道上,用手掐了幾下太陽穴,他不由想起來,黃鶯回到房間會怎麼樣?她會躲在被子裏哭泣嗎?她一定很恨自己,可她知道自己的苦衷嗎?黃槐覺得自己是一個沒用的膽小鬼。他跳下了床,乒乒乓乓地大步走出臥室,向廊道那邊走去,越走近黃鶯的臥室,他的腳步越慢下來,響聲也越來越小,漸漸就停了下來。黃鶯臥室半掩的門漏出一束燈光,像一道坎一樣。他感覺那是跨不過去的,轉身就向另一頭走了。那邊一間臥室裏,傳出陣陣克製的呼叫聲,黃槐推開門一看,一群人團團圍著桌子,有人趴在桌子上,後麵有人踮著腳尖,黃虎在坐莊搖著碗裏的骰子,有人在押錢,更多的人是湊熱鬧地大呼小叫,群情振奮,黃虎不停地提醒大家小聲點,別驚動那些江夏堂長老。黃家坳平時是嚴禁賭博的,過年算是例外,一般的小賭還是被允許的,但如果太過分,吵吵鬧鬧,仍然會被喝止。黃虎啪地把碗擱在桌上,手蓋在上麵。所有的人瞪大眼看著他的手,都想穿透他的手看到碗裏的骰子。黃柏掏出兩個銅板扔在桌上,說:“雙。”有人跟著押雙,也有押單的,黃虎環視一周,看到沒人再押了,便抬起手,所有的眼睛唰地盯過去,那骰子上三個圓點,也就是單。押中的人笑逐顏開,沒押中的人臉就黑了。
黃槐擠上前,黃柏抬起頭對他說:“有錢嗎?借我一塊。”黃槐沒搭理他,隻是從口袋裏摸出僅有的一塊大洋,對黃虎說:“你搖吧搖吧,我押單,每次都押單。”
黃虎搖了搖骰子,拿開捂在碗上麵的手,心裏咕咚一聲,原來是一個圓點,輸了。這樣黃槐就有了兩塊大洋,全部再押單,結果又贏了。接著又贏了一次,黃槐從最初的一塊錢連翻幾番,變成了八塊錢。黃虎的臉都要綠了,所有的人眼紅得眼珠子快要掉下來,紛紛說阿槐頭,你晚上的手氣怎麼這麼旺啊?黃槐不以為然地笑笑,心裏的苦楚卻隻有自己品嚐。
黃虎不停地搖著手裏的碗,碗裏的骰子上下奔突,他不敢放下碗,感覺那骰子一直向上亮著單數,今天真是見鬼了,額上冒出了虛汗,最後一次再輸他就輸不起了。
“你搖吧,你愛搖多久就搖多久,反正我晚上全部押單。”黃槐說。
黃虎咬著牙把碗放了下來,碗裏的骰子蹦到他手心,咚地又落到碗底。開吧,開吧。圍觀的人著急地叫道。黃虎緊緊用手捂著碗,眼睛看著黃槐,看到他使了個眼色,悄悄把手移開一縫。黃槐一看就呆住了,那是兩個圓點。手上的八塊大洋眨眼間又飛回人家的手裏了。
“哥,你!唉……”黃柏搓著手,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圍觀的人無不搖頭歎息。黃虎掩飾不住滿臉的驚喜和得意,連聲問:“怎麼樣?怎麼樣?有錢嗎?還敢來嗎?”黃槐一聲不哼,沉著臉,平靜地擠出人群,走了。
34
黃素和黃蓮多年來一直睡同一間臥室同一張床,當年黃蓮第一次被黃世和領著走進灶間時,黃素就對這個拖鼻涕的同齡妹子產生了敵意,她分明是來搶吃(家裏本來就不夠吃的了)、搶愛(父母自然要把愛均一點到她身上)的。這些年來,年歲漸長,兩個人雖然不像少年時代那樣公開對抗和相互敵視,但心裏的芥蒂卻是難以消除,磕磕碰碰,有時也免不了口角紅臉。黃鬆離家出走,江定水也回家了,父親生前住的臥室又空出來了,黃素讓黃蓮搬過去住。
黃蓮內心裏也不願和黃素同住,但黃素對她說話的樣子有點頤指氣使,她就裝作沒聽見。到了晚上,黃素發現黃蓮的被縟和衣物還在臥室裏,她顯然還沒搬走,心裏立即騰起一股火,氣衝衝地把她的被縟一卷,堆放在門口的廊道上。
黃槐和黃柏吃過晚飯,擦著嘴走了,黃素走進灶間對黃蓮說:“你不搬,我幫你搬了。”正在擦灶台的黃蓮不由怔了一下,黃素猛地轉過身子,留給她一個示威似的背影。黃蓮停下手來,愣愣地看著黃素消失在廊道那頭,偌大的複興樓裏突然間空了一樣,像空穀回響起黃素的聲音。
黃蓮走到四樓,看到臥室門前黑糊糊一堆,那就是她的被縟和衣物,被黃素胡亂地卷成一團,她的眼淚立即簌簌往下掉,心裏有一種被掃地出門的感覺。她悲涼地想,以前還有父親護著她,現在連黃鬆也不在了,家裏沒有人能站出來為自己說句公道話。黃蓮抱起被包卷,走進父親生前住的臥室,摸黑鋪上被縟,坐著床頭想,好歹還有個棲身所在,但是以後的日子會怎麼樣?她心裏空落落的。
這時,黃龍正好從臥室門口走過,他眼光無意中往裏麵瞄了一下,黃蓮在黑暗中的剪影撲進他的眼簾。他連忙走近門邊,問道:“阿蓮,你在幹什麼?”
黃蓮抬起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黃龍。
黃龍走進房間,說:“你怎麼在這?”
黃蓮突然撲向黃龍的懷抱,黃龍猛吃一驚,身子往後仰了一下,但還是下意識地把撲進懷裏的黃蓮摟住,摸著她激烈聳動的肩膀,說:“發生什麼事?你說,有我呢。”
“我們走吧,我們到外麵去……”黃蓮低聲哭泣著,聲音像是從嗓子裏擠出來。
黃龍愣了一下,說:“你怎麼突然想……”
“我在這呆不下去了,你帶我走……”黃蓮像個孤獨無助的孩子緊緊偎在黃龍的懷裏。
黃龍還是震住了,這是他從來沒想到過的事情。在複興樓,他一直以大哥的身份保護她,未曾想到她卻愛上了自己。那時黃龍已經結婚了,黃龍許多次告訴她,這不行,堅決不行。她卻說,我願意,隻要我願意。黃龍知道戀愛中的客家妹子,沒有什麼力量可以製止她,就像山歌唱的,“生不離來死不丟,除非竹溪水倒流,除非熟飯再生穀,除非柑子變石榴”。客家妹子的堅韌和倔強甚至要超過男人,她認定的事情,十頭牛牯也拉不回來,“生要戀來死要戀,生死要在哥身邊,阿哥死了變大樹,妹變葛藤纏百年”。黃龍一直處於矛盾和自責中,隻能回避著她。可是現在,她帶著請求似的問題,卻讓他一時無法回避。
“阿蓮,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非走不可嗎?”
“我、我感覺我不是黃家坳人,父親不在了,阿鬆頭也走了,我也隻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