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恩
這時陣,大家七歪八倒歇在田頭的龍眼樹下。有個老婦人搖搖晃晃走過田岸路,太陽光漏過樹葉閃爍在他們臉上,但他們還是看清楚了,是漢光他四嬸阿集婆。
“漢光,你嬸來給你喂奶了。”
嬉笑聲中,漢光全然沒有介意地站起身,他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迎上去。
“哎呀,漢光,人找你了,”阿集婆說。
“誰?”
“說是你學生,從公社來的,”阿集婆說。
“學生?”漢光愣了一下。這個詞對他來說已經很生疏了。
“卡緊咧,人等你久啦,”阿集婆說。
漢光倉倉皇皇走了幾步,又轉回來。
坐在龍眼樹根上用鬥笠煽風的隊長說:“去就去了,你真多屎尿。”
“不是,”漢光說,“這個……”他不大自然地笑笑,但是很誠懇認真的。
漢光說:“隊長,你能借我兩根煙?”他眼睛大大的盯著隊長上衣口袋裏露出頭來的“紅霞”煙。隊長掏出煙來看看,拿一根插進嘴裏,又拿一根放在耳朵上,說;“還剩幾根,都給你。”
“哎呀,這個……我隻要兩根。”
“卡緊去,卡緊去,”隊長揮揮手,看他屁股一顛一顛地跑在田岸路上,又補上一句,“還要回來做活啊!”
“好,好。”漢光邊走邊回頭,一隻腳就踩到田岸路下,差點把整個人弄跌在地裏。
大家看了,發出一陣笑聲。
跑過田岸路,就是圍著村子嘩嘩流淌的小溪了。漢光下了溪,兩腳交互著擦搓了一陣,他心裏想,會是誰呢?不由朝溪岸上的圓寨望了望。
圓寨就是圓形的土樓,一座樓裏住一個姓,四五十戶人家,同屬一個生產隊。漢光住的那座樓的名字已由“福貴樓”改為“紅心樓”。從溪上去,有一條像蛇一樣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向“紅心樓”,路兩旁是一些半人高的雜草叢、一些蒼蠅亂舞的露天茅廁和一些因“割尾巴”而廢棄不用的豬寮。這時陣,漢光走到了圓案的大門廳上,把腳步放慢下來,似乎慢慢的就能把紛紛紜紜的往事憶想起來。我的學生?漢光想,我還有學生,哼哼哼……
漢光的灶間在大門廳右側,但是他沿著左側的廊台走了一個圓圈。
這座土樓原來是漢光他父親一個人的。他父親是地主,解放前夕帶著大兒子也就是漢光的哥哥漢明跑到台灣去了。那時漢光和母親正在永定湖坑的舅公家做客,漢光還是個未離奶的三歲細囝。做客回來後,解放軍工作隊帶著村裏人(其實這些人幾乎都是漢光的親戚)已經開始“共產”,還把漢光他母親叫去教訓了幾通話,溫溫和和的,但婦人家到底就是婦人家,她抱著裹得嚴實的小兒子,跳進了山腳下的潭裏。她是溺死了,而倒垂在潭麵的樹梢掛住漢光的繈褓的係帶,使他被救上來後仍會哇哇大哭。漢光的親戚們把他養了下來,供他念書。六十年代初,漢光師範畢業後分到公社小學,教了幾年書,還結了婚。“文革”轟轟烈烈起來,漢光過不了出身這一關,被公社造反派趕回來種田。老婆也在那時離婚了。就這樣,漢光回來種田也有好些年了。
漢光沿著左側的廊台走了一個圓圈。他剛剛走到自家灶間的半截腰門前,灶洞前石凳上就霍地站起一個人。
“漢光師,”那人說,聲音很尊敬。
救濟的舊軍衣,灰褲,軍鞋,一個三十來歲的鄉村人,嘴唇厚厚的,上唇邊有粒大痣。漢光想不起來是誰,他說:“你是……”
“我是簡金福。”
“唔,唔,”漢光趕忙掏出煙,‘來,吃煙,吃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