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地裏
鞏坑土樓
老了到底是老了,鞏老福挑著兩筐番薯,從坡嶺上一路顫顫晃晃地走下來,兩腳剛剛落到蒼生樓外牆下的平地上,肩膀上的兩隻籮筐幾乎是自動地飛了出去,身子踉踉蹌蹌的,差點就撲倒在牆上,他一下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了,隻是張著滿口無牙的嘴,讓傍晚的山風灌進嘴裏,而裏麵什麼也吐不出來。
鞏坑有兩座龐大的圓土樓,蒼生樓在上,大地樓在下,從蒼生樓大門走過去一小塊平地,就是大地樓三層高的屋頂了。從山坳裏抬頭往上看,蒼生樓好像騎在大地樓上麵。從山上低頭往下看,蒼生樓也像是騎在大地樓頭上。為了防止孩子走到大地樓屋頂上或大人夜裏不小心掉到屋頂上,蒼生樓門前的平地邊緣用竹片圍了一道籬笆牆。連接兩座土樓的是一條挖成樓梯樣子的土路,像一條彎曲的老蛇,從山坳裏的小溪邊爬上大地樓,從蒼生樓大門前穿過,向山上的番薯地和茶園蜿蜒爬去。
鞏老福一手撐著蒼生樓的牆壁,胸腔裏呶動了幾次,暗暗使著勁,終於徐徐呼出了一口氣。
大地樓屋頂上空升起了一股炊煙,被晚風吹得七零八落。黝黑的屋瓦上,顏色越來越深了。鞏老福想起要給上學的孫子鞏小固做飯,彎腰從地上撿起扁擔,把兩筐番薯重新挑在肩上,可是那些躺在籮筐裏的番薯很不聽話,一個個爭著往外跑似的,籮筐晃得厲害。鞏老福感覺像是走在顛簸的船上,搖晃著身子,腳步越來越不穩了。走到蒼生樓門前,他的右腳踢到一塊巴掌大的土塊,他的身子就像撞到暗礁的破船,一下向右傾覆——他還來不及叫一聲,肩膀上兩筐番薯就飛了出去,人也隨之摔在了地上。
那些番薯飛出了籮筐,滾落在地上,特別碩大的那個番薯從地上彈跳起來,砰的一聲跳到大地樓的屋瓦上,感覺挺好玩似的,又縱身向大地樓的天井跳去。
鞏小固
那個碩大的番薯姿勢優美地從屋頂往下跳,像一隻小鳥,劃出一道生動的弧線。
孤線落入鞏小固眼裏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鞏小固坐在大地樓廓道的矮凳上,仰著臉看著天井上麵那圓圓的天空,他的眼睛瞪大了,感覺那小鳥就要往他臉上啄下來了,他霍地站起身,啪的一聲,那小鳥應聲掉在他的腳下。他哆嗦了一下,這才看清那不是小鳥,而是一個紅皮番薯,上麵劃破了幾道傷痕,像是人的身體上沁出細細的血絲。他認出這是爺爺種的番薯,全鞏坑隻有爺爺能種出這麼結實的番薯。
鞏小固低頭撿起了番薯,把它捧在手裏,像是抱著一隻溫順的小兔子。鞏小固突然想起什麼,撒腿就向土樓的大門跑去。他跑起來就像一頭小鹿,啪噠啪噠,腳抬得很高。他跑出了大地樓,坎坷不平的路麵絆了他幾下,卻沒有絆倒他,也沒有使他的速度減緩下來。他衝上了像樓梯一樣的土坡,腿腳一抬一抬的,螺旋似的往上升。
鞏小固先是看到滾落一地的番薯,接著才看到撲倒在地上的爺爺,他像蚯蚓一樣蜷著身子,似乎不會動彈了。
老福,老福!鞏小固叫了兩聲。
鞏小固對爺爺一直以來就是直呼其名的,小時候鞏老福抱著他,用胡子磨他的臉,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老福。鞏小固從小也就習慣老福老福的叫爺爺了。
鞏小固拉住鞏老福的一隻胳膊,他想把爺爺從地上拉起來,可是拉不動。爺爺很瘦的,是他的力氣太小了。鞏小固呼呼喘著粗氣,像拔河一樣把爺爺的胳膊拉得又直又長,可是爺爺的身體就像是一個釘子一樣釘在地上。
天色漸漸晚了,大地樓的屋頂看起來像鍋底一樣黑。鞏小固放棄了把爺爺拉起來的努力,他四下裏看看,希望有人過來幫忙一下。可是他沒看到人,隻看到一條狗,吐著舌頭,愛莫能助地看著他。
拐腳師
鞏立誌腋下夾著幾本書,拐著腳從土坡下一步一步地走上來。他的右腳少年時摔壞了,看起來比左腳短了一截,走路就一晃一晃的,好像搖船一樣。他每走一步先要把短一截的右腳放好,再提上左腳。但是這一麻煩卻不能妨礙他的好心情,他嘴裏哼著山歌曲子。
鞏立誌是鞏坑小學的老師,小學在外麵那個山坳的鞏氏祖堂裏,全校就他一個老師,他每天要翻過一麵山坡到那上課,初中畢業後他就一直在那代課了,磨破了幾層皮轉成了民辦,又磨破了幾層皮,總算轉了公辦。而這時陣,鞏立誌橄欖形的小腦袋長出了一條峽穀似的白頭發,年紀上了四十,看起來卻有五十歲的樣子,老婆卻依然沒有著落。不過他也習慣了,這是一種不得不習慣的習慣。前些日子,馬鋪市電信局到學校裏扶貧,送了一台八成新的電腦,還免費開通了一個撥號上網的賬號。鞏立誌腿腳不好,腦子卻不錯,當天晚上他就學會了上網,聽著“貓”從主機箱裏傳出唧唧吱吱的叫聲,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這個晚上他就沒有回蒼生樓了,在電腦前瞪著眼睛,穿梭往來於各種網頁之間。他感覺自己的腿腳好了,健步如飛,在電腦前踢起了一陣陣塵土。下午,他無意中闖進一個論壇的聊天室,覺得挺好玩的,就注冊了一個名字叫做“土樓人家”,沒想到立即就有一個叫做“美眉走天下”的MM上來搭話:帥哥,你家就是閩西南土樓那裏嗎?鞏立誌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帥哥”,盡管他也知道這是論壇上一種公共性的稱呼,但他還是激動得哆嗦,打字的手像飛一樣打出了一行字:是啊,就是那土樓,我家在鞏坑,你到過嗎?美眉走天下打字也挺快的:我雖沒到過土樓,但我知道土樓,知道田螺坑、振成樓和承啟樓,鞏坑是哪的?鞏立誌不好意思地搔著腦後勺笑了。閩西南土樓鄉村綿延幾百裏,那土樓像是漫山遍野的蘑菇,鞏坑的幾座土樓默默無聞地長在山坳裏,又有幾個人知道呢?
和一個美眉在網上聊天,這就是鞏立誌快樂的秘密。
鞏立誌拐著腳走上了坡嶺,不由哦了一聲,他看到夜色裏兩條人影在扭動,那是鞏小固在拉扯他倒在地上的爺爺。
小固,小固,出什麼事了?鞏立誌拐著腳大步地走過去。他和鞏小固一人拉著鞏老福一隻胳膊,硬是把鞏老福從地上拉起來。鞏老福嘴裏嘟噥著,喉管裏掐著一口濃痰,像風箱一樣一上一下地抽動著。我怎麼了?我怎麼在地上睡了一覺?鞏老福說,番薯呢?我的番薯呢?
鞏小固發現爺爺基本上能站穩了,就鬆開攙著他的手,蹲在地上,把失散在地上的番薯一個個撿到籮筐裏。每一個番薯都那麼大,那麼結實,但是它們全都受傷了,從摔破的皮膚裏發出了低聲的哭泣。
鞏立誌扶著鞏老福對他說,福伯,你老了,幹脆就跟立功到城裏享福,不然就叫他多寄點錢回來,你就好好在樓裏呆著吧。鞏立誌說,你老了,就別幹這幹那的,身體弄壞了就麻煩了。
鞏老福
鞏老福說,我哪裏也不去,要死我就死在土樓裏好了。
鞏老福坐在矮凳上,身子靠著牆,他把兩隻腳向前攤開,一手揉搓著受傷的膝蓋。
這是土樓裏狹小的灶間,從天花板垂下一根落滿蒼蠅的燈繩,15瓦燈泡散發出昏紅渾濁的光線。鞏立誌坐在飯桌前的長板凳上,那隻完好的腳踏在地上,而那隻短了一截的右腳就懸在空中,輕輕地擺動著。
鞏老福說,拐腳師,你說土樓裏的人怎麼都不愛住土樓了?怎麼都愛往城市裏跑呢?
鞏立誌說,是啊,能跑的都跑了。
鞏小固端著一臉盆洗好的番薯從外麵走了進來,把臉盆擱在了土灶上,臉盆裏也就兩條番薯,被鞏小固用井水洗得微紅發亮。鞏小固踮起腳尖,掀開了大鍋的木蓋子,一股蒸汽像濃煙一樣彌漫開來。
鞏立誌說,我來弄吧。
鞏老福說,小固能弄,你讓他弄。
鞏立誌屁股又坐了回去。
鞏小固兩手端著番薯輕輕放進鍋裏,像是大人抱起小孩放進水裏洗澡一樣。
鞏立誌說,小固啊,你要把番薯切一下。
鞏老福說,他從來不切番薯,他就喜歡把整條番薯捧在手裏,一邊嗬氣一邊啃。
鞏小固蓋上了鍋蓋,就坐在灶洞前,像貓一樣悄然無聲地盯著灶洞裏的火,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龐。
鞏立誌說,小固真行,十來歲就能自己弄吃的了。
鞏老福說,他老爸讓我照顧他,其實還是他照顧我多,我這把老骨頭,當柴燒都榨不出油來了。
鞏立誌說,小固長年不在老爸身邊,也是不行的。鞏立誌站起身對小固說,小固,你還是要到城裏讀書,你不能老跟著你爺爺。
鞏小固瞪了他一眼。
鞏立誌說,你上次到了城裏,還呆不到半年吧?你老媽死了,你就跑回來了,你應該留在城裏,留在你老爸身邊。
鞏小固又瞪了他一眼。
鞏老福歎了一聲,說,這土樓裏的人全都跑了,隻剩下老的老,小的小,還有些缺手拐腳的。
鞏立誌沉著臉說,我要不是拐腳,我也跑了。
鞏老福說,拐腳師,我不明白,城裏就有那麼好嗎?
鞏立誌說,我也不明白,我也想去城裏看看,看看它到底好在哪裏,可是我這腳……看來隻能一輩子走土路了。
鞏老福扶著牆壁站起身,說,拐腳師,留下來喝點紅酒,沒什麼菜,我陪你喝兩碗。
鞏立誌說,我不想喝,我回去吃吃飯還要備課。
鞏老福說,備課也不要備一晚上吧,你又沒老婆摟著睡,還不如喝酒暢快一點。
鞏立誌說,我不喝,我沒酒興。
鞏老福說,我摔了一跤,肚子裏的酒蟲又都活過來了。
鞏立誌拐著腳走了。鞏老福從壁櫥裏拿出一隻大碗和一雙筷子,從地上抱起一隻甕子。這隻泥封的甕子裏是家釀的紅酒,也是鞏老福的魂。打開泥封,一股酒香就徐徐飄了出來。鞏老福抱起酒甕子,對著大碗倒酒,紅豔豔的酒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鞏小俐
鞏立誌拐著腳走進了蒼生樓。這時陣蒼生樓已經全黑下來了,隻有一些灶間透出燈光,投射在廊道上,像是一攤攤的汙水。以前這時陣,是土樓裏最熱鬧的時陣,家家戶戶的灶間飄出飯菜的香氣,大人和小孩坐在廊道的矮凳上,一個個捧著裝滿米飯或番薯的大碗,比賽似的吃出一片響聲。那時陣蒼生樓裏住了200多人,現在恐怕就剩下30人,大地樓也差不多是這個數。人這麼少,土樓這麼大,也就顯得空空蕩蕩的,像墳地一樣冷冷清清。
鞏立誌坐在灶洞前,把火點著了,幹柴靜靜地燃燒。他早上到學校上課前,就把中午和晚上的飯菜都做好了,隻要在鍋裏蒸熱一下就可以吃。他看著灶洞裏的火,眼光發直了。
哈咿,拐腳師。這時灶間的半截腰門外麵傳來一聲土洋結合的招呼。鞏立誌愣了一下,就從發呆中驚醒過來,他抬頭看到門外站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一下認不出是誰。
腰門打開了,那姑娘走了進來。鞏立誌這才認出她是鞏小俐,是他一個表姐的姑丈的小女兒,反正這樓裏住的,像麵線一樣繞來繞去的都是親戚。不過最重要的,鞏小俐還是他的學生呢。他記得有一天他正在黑板上寫字,突然聽到課堂上有個姑娘低聲地抽泣,回頭一看,原來是鞏小俐站著發抖,一臉驚慌失措地哽咽,隻見她的褲管裏滴下血來,許多同學掩著嘴,吃吃地偷笑。鞏立誌凶著臉喊了一聲,大家全都閉上眼睛!誰偷看,就罰誰抄課文二十遍!學生們乖乖地閉上了眼睛。鞏立誌就牽著鞏小俐的手走出座位,帶著她走到又當辦公室又當宿舍的祖堂偏房,對她說沒事,別害怕,你長大了。他從桌上找到一疊上廁所用的粗紙,塞到了鞏小俐手裏,沒說什麼,就掩門走了出去。他想起來了,那年鞏小俐是12歲,讀五年級,一夜之間,她那開始發育的胸脯就微微隆起,見到他就把頭勾得低低的。那年她沒讀完就輟學了,鞏立誌到家裏給她做過幾次工作,她一直低著頭,嘴裏咬著草根,什麼話也不肯說。14歲那年,鞏小俐就跟樓裏的人一起到城裏打工了,等她一年後回到蒼生樓裏,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個頭高挑、身材飽滿的大姑娘了。時間過得真快,鞏立誌已經有好幾年沒看見鞏小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