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俐,你回家來了?鞏立誌說。
我下午才到家的,睡了一覺,剛起來。鞏小俐說。
哦,哦,你吃了嗎?
我不吃,晚上我不吃,我要減肥,嘿嘿。
你這身材正好看,還減什麼肥?
你不懂啦,現在流行骨感。
鞏小俐扭著腰肢,走到了灶前,掀起鍋蓋看了一下,皺著眉頭說,又是菜幹白肉啊?
鞏立誌說,有這個吃就很不錯了。
鞏小俐說,是啊,我小時陣都沒得吃,不過現在一聞到它的氣味,就想吐。
鞏立誌說,你現在好命了,你變成城裏人了。
鞏小俐笑了笑,沒說什麼,她臉上的笑容有些奇怪,在昏紅的燈光裏像一張粗糙的紙。
鞏立誌說,小俐,你現在城裏做什麼?
鞏小俐說,做什麼?不告訴你。
鞏小俐一撇嘴,一扭身向門外走去。在她身段一閃的瞬間,鞏立誌看到她臉上有幾顆米粒大小的紅疙瘩也閃了一下。她向廊道那頭走過去了,高跟鞋敲出格登格登的聲音,在寂靜的土樓裏像空穀回音一樣,顯得悠悠晃晃的。鞏立誌忍不住從灶洞前站起身,走到腰門邊往外張望。鞏小俐已經消失在樓門廳那團濃厚的陰影裏,他看到陰影裏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心裏想,這個鞏小俐,大家暗地裏都在傳,她是在馬鋪城裏做“雞”,我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呢?
這天晚上,鞏立誌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一直晃動著鞏小俐飽滿的身材,感覺到口幹舌燥,全身像是烤火一樣發燙。半夜裏,鞏立誌摸黑爬起床,開門走到欄板前,向天井對麵環環相連的臥室望著。這時陣,土樓和土樓裏的人已經在沉睡中,一片月光像清冽的水灑在屋頂上。鞏立誌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那隻短了一截的腳特別小心翼翼,腳步一高一低,像幽靈一樣,一點也沒發出聲音。鞏立誌不能確定哪間臥室是鞏小俐的,因為每間臥室都那麼相似。他聽到了幾個老人的咳嗽,還有一個孩子的囈語,他想,鞏小俐睡覺會是什麼樣子的?想起來很慚愧,他都四十多了,還從來沒跟女人睡過覺。鞏立誌在走馬廊上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門前。
天快亮時,鞏立誌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這時,鞏小俐來了,鞏小俐像一隻漂亮的女狐飄到了他的床上,身子軟綿綿地偎到他身上,他全身猛地抽搐一下,就夢遺了。
鞏立功
鞏小固提著一隻籮筐,向坡嶺上的番薯地走去,一陣子快,一陣子慢。他手上的籮筐像秋千一樣晃蕩,有時他還把它甩出去,然後奔跑過去,從空中把它接住。
坡嶺上是一塊塊的地,還有一條路彎彎曲曲地通往大山外麵。鞏小固看到自家的番薯地全都挖過了,翻開的土地上長著一片眩目的陽光。他眯著眼睛看了一陣子。他原來以為番薯還沒挖完呢,他喜歡在地裏挖番薯,就用自己的雙手,在地裏摳著,不停地摳著,當手指在土裏觸碰到番薯,就會有一陣驚喜從指尖傳遞到心裏。
可是現在,番薯地裏全挖過了。地上還有一個坑,這個坑原來是鞏老福挖的,挖來藏番薯的,有些番薯挖出來之後挑不回去,隻好先藏在坑裏。鞏小固沒事的時陣就喜歡跳到坑裏,用手把坑挖得更大一些。這時他看到一輛中巴車在山腳下的路口停了下來,然後像是張開嘴巴,吐出了一個人,然後向著另一條路跑去,卷起了漫天黃撲撲的灰土。那個人從灰土中走出來,像一個影子慢慢拉長。鞏小固突然一個哆嗦,他看到那個人居然是鞏立功。
鞏立功就是鞏小固在城裏的父親。
鞏小固知道鞏立功是抓他來了,要把他抓到城裏。鞏小固提起籮筐,就向嶺下的土樓跑去,他的手擺幅很大,籮筐飛起了老高,他真希望籮筐能變成一隻鳥,這樣就能馱著他飛起來了。他把籮筐越甩越高。
鞏立功先聽到跑步聲才看到鞏小固的,他也跑了幾步,但隨即停了下來。他是有些跑不動了,這幾年肚腩越來越厚了。
哎,小固!鞏立功揮手喊了一聲。
小固,你看我給你買了什麼東西!鞏立功說。
鞏小固的影子在番薯地裏閃了一下,就像一隻小鳥撲騰撲騰地飛起來,向山下的土樓飛去。
鞏立功疲憊地把手上的皮箱放在地上,心想,我可以搞定一支施工隊百把人,就是搞不定這個屁小孩。十年前,鞏立功提著一隻破舊的竹箱子,從這條山路茫然地走向陌生的馬鋪市,那時陣鞏小固還在他媽媽的肚子裏。鞏立功第一次看見兒子時,他已經兩歲了,用一雙疑惑和敵對的眼睛看著他,不願說話,更不願叫他。他的手伸過去抱住他,他卻像一隻泥鰍,從他手縫間嘶地滑過,向土樓的大門口晃晃顛顛地跑去。去年,鞏立功終於在城裏拚下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他把老婆孩子都接到了城裏。他記得那天他拉著鞏小固的手,一邊帶他參觀新房一邊告訴他,這是客廳,這是DVD,這是洗手間,這是你的房間……鞏小固的小手一直在他的手心裏擰著,想要掙脫出來。他突然生氣了,手像鉗子一樣捏緊,鞏小固尖叫了一聲,他就鬆開了手,鞏小固一下跑出了房間。那時陣,他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仰頭倒在綿軟的床鋪上,半天沒有動彈一下。三個月前,老婆橫穿馬路時,被飛駛而過的寶馬車撞飛了起來……屍體火化後,他帶著骨灰盒回到鞏坑土葬,他還帶著鞏小固回來的,可是他要把他再帶回城裏時,他死活不肯去……這次他回到鞏坑,就是要把兒子帶走的。
鞏立功走到蒼生樓門口時,鞏立誌正好拐著腳從樓裏走出來,他那隻短了一截的腳就停在了空中,好像是忘記踏下來了。
立功,是你啊,你像大老板一樣了。鞏立誌說。
鞏立功笑了一笑,用手在鞏立誌肩膀上拍了一下,他的身子就搖搖欲墜的,還是他趕緊用手扶住他。兩人算是同宗的叔伯兄弟,小學同桌,初中也同桌,還一起在小學裏代課,一起轉為民辦教師。那一年,鞏立功覺得民辦轉正的希望非常渺茫,決定到城裏闖蕩江湖。那天,鞏立誌一瘸一拐的,跟在他的屁股後麵,一路無言地把他送到山下的路口。一眨眼,十年就過去了。
立誌,你今天的氣色不大好啊,鞏立功說。
鞏立誌咧了一下嘴,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他蠟黃的瘦條臉在半頭花白頭發的映襯下,像深秋一樣蕭瑟。
小固在學校還是不愛念書吧?我是專門回來帶他走的。鞏立功說。
走、帶他走……你看這土樓越來越沒人住了,學校裏也隻剩下二十來個學生。鞏立誌說。
鞏立功站在蒼生樓門口的平地上,往下麵的大地樓望了望,圓圓的屋頂,青磚黑瓦,下麵是深深的天井,就像一口枯水的老井。沒有看到一個人。渾圓闊大的土樓顯得這樣寥落。
鞏小固
風從耳邊刷刷刷地掠過,奔跑中的鞏小固感覺自己像是要飛起來了,甩動的籮筐像是有一股力挾裹著他,使他越跑越快,越快就越像是要飛起來了。
鞏小固跑進了大地樓,他看到鞏老福坐在廊道的矮凳上打瞌睡,猛一轉身,就向另一頭跑去。他跑上了二樓,隨手把籮筐往走馬廊上一扔,又向三樓跑去。
三樓是臥室,環環相連的小房間像一瓣瓣橘子,緊密地湊成一環。鞏小固跑了一圈,竟然沒有找到自己的房間。他跑得太急,汗一直流,心裏像是敲鼓一樣咚咚咚響。他想躲起來,他不願意跟鞏立功到城裏。
鞏小固又跑了一圈,這才看到自己的臥室,其實就在樓梯上來的第一間,他一頭就撞開了門,門破開後又反彈回來,砰地關上。鞏小固爬到床上,拉起被單就蒙住了臉,他縮著身子,把全身都藏進了被子裏。
黑乎乎的被窩帶給鞏小固一種溫暖和安全的感覺,它就像一道門,把他和現實之間隔開了,把他保護在密閉的暖櫃裏。鞏小固想起幾年前,他把母親準備用來釀酒的一隻甕子打破了,正在天井井台邊淘米的母親跳起腳來,怒罵了一聲,他感覺母親那樣子像是要把他抓起來扔到地上摔碎一樣,他嚇得掉頭就往土樓外麵跑。你晚上別給我回來吃飯,母親說。母親在後麵追了一陣子,哪裏趕得上他,他像一隻敏捷的兔子,眨眼間跑上了通往蒼生樓的土坡,向山上的番薯地跑去。鞏小固坐在番薯地裏,那些草綠色的番薯藤像水一樣沒過他的腳踝,他看見一隻番薯從地裏冒出了一點兒頭,他想,這隻番薯有點傻瓜,呆在地裏不好嗎?冒出頭來就會被人發現,然後被人挖走。天色漸漸黑下來的時陣,鞏小固聽到肚子裏傳來一陣陣叫聲,他就把那隻冒頭的番薯挖出來,用手擦去上麵的土,張開嘴巴,哢嚓啃了一口,那口味是清甜的。他用一隻番薯填飽了肚子,悄悄溜進大地樓,走到三樓的臥室裏,用被子包住全身,香甜的夢一下就覆蓋了他。第二天早上,母親搖著推著他的身子,大聲地喊叫著,許久才把他叫醒,他也這才知道母親找了他一個晚上,找得快要發瘋了。我到處找你啊,你原來就藏在被子裏睡覺啊,母親說。
現在鞏小固又把自己藏在了被子裏,他想,鞏立功找不到我的。
鞏立功
我要把小固帶到城裏,你要是願意,你也跟我去。鞏立功說。
鞏立功坐在飯桌前的板凳上,在飯桌上泡著茶。茶壺有些發燙,他蜻蜓點水地斟了兩杯茶,本想給父親端一杯,卻隻是用手示意了一下。鞏老福像塊泥巴糊在灶洞前的矮凳上,身子靠著牆壁,眯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
小固要好好讀書,將來有個好前途。鞏立功說。
你兒子,你帶走吧。鞏老福說。
鞏立功喝了一杯茶,說,這小子剛才一看到我,扭頭就跑,我去找找他。鞏立功走到了門外,又回頭說,我剛才碰到拐腳立誌,中午在他那裏吃飯。
樓門廳的長條凳和槌子上坐著幾個老人,他們就像陳年的甕子擺在那裏,沒有聲音。鞏立功走過來了,對著他們一一地微笑,因為他們全都是他叔伯之類的長輩。立功,在城裏發大財了?有個老人癟著歪歪的嘴說。鞏立功笑了一笑,連忙掏出一包煙,先遞上一根給他,然後分發給在場的每個人。接到煙的老人紛紛活絡起來了,一邊說著鞏立功的好話,一邊在身上找火。
鞏立功走到了大地樓門口,看到鞏小俐從土坡上走下來,看起來她像是不會走路的樣子,兩手向上舉著,隨時準備舉到頭上投降似的,慢慢放下一腳,站穩了,再踏下另一腳。鞏立功知道,她的高跟鞋隻有在城裏才能行走自如,而鄉間的土路對高跟鞋是排斥的。他想起兩三年前,有一次請幾個關係戶到一家酒店包廂吃飯,每個人叫了一個小姐,鞏小俐正好坐他的台,那時陣他根本就不會想到這個媚眼飛揚、曲線玲瓏的小姐就是鞏小俐,他記憶中的鞏小俐還是個衣衫不整、臉上時常有一塊鼻涕擦不幹淨的鄉村女孩。但是他聽她說了個笑話,一下就聽出她的話音帶著閩西南土樓鄉村的鞏坑腔調,當她離席前往洗手間時,他也跟著去了。在洗手間門外的走廊上,他攔住了她,用土樓方言說,你是鞏坑人吧?鞏小俐花容失色,瞪著鞏立功愣愣的說不出話來。鞏立功說,我是大地樓的。鞏小俐全身哆嗦了一下,叫了一聲,立功師。鞏立功眼光裏帶著一種曖昧的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大家都是出來混的。兩個人前後腳回到酒席上,那上麵已是成雙成對的一片鶯歌燕舞。鞏立功和鞏小俐落座之後,相視一眼,感覺到有些尷尬。
鞏小俐在土坡中間停下來歇了口氣,低頭看見鞏立功就站在土坡下,揮起手說,立功師,拐腳師叫你吃飯了!
鞏立功向土坡上走去,走到鞏小俐腳下,抬頭看了看她,她那豐滿的胸部就懸掛在他的頭上,令他有一種壓迫感。他想起有一次,鞏小俐到他租用的房間裏來,他摟住了她,雙手箍著她柔軟的腰肢,她像一隻溫順的小貓,一動也沒有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慢慢變粗了,但是他突然燙手似的放開了她。
立功師,你今天回來啊?要不是聽拐腳師說,我都不知道呢。鞏小俐說。
那你什麼時陣回來,我也不知道。鞏立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