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濺雜貨鋪
1
昆山從老家到這工地上打工,已經好幾天了,他木訥寡言,顯得不大合群。這天清早,他在肮髒的桶包裏找了好一陣子,發現家裏帶來的那管牙膏再也擠不出來了,隻好轉身出門,朝工地前的雜貨鋪大步走去。
太陽已經在塔吊上升起來了,明晃晃照著工地,在雜貨鋪半新舊的木板上撒了一層光芒。“買物件啦,”昆山在門上敲了幾下,先用土樓鄉方言說了一聲,然後改成普通話,“老板開門,我買牙膏啦。”
雜貨鋪裏傳出一陣翻床鋪的聲響,一個男人的聲音惡狠狠地說道:“這麼早買個鬼,下午再來!”昆山很奇怪,這雜貨鋪明明是一個女的開的,裏邊怎麼會有男人的聲音?他沒有多說,轉身回去了。中午休息半個小時,許多人爬到床上死人樣直挺挺躺著,昆山不敢上床,徑直往雜貨鋪走去。要是不抓緊時間把牙膏買回來,明天又沒得用了。
雜貨鋪敞開著,當麵是一隻半人高的玻璃櫃,玻璃上反射著太陽光。昆山眯著眼走近了雜貨鋪,看到玻璃櫃裏疏疏鬆鬆沒多少東西,隻有幾包煙、幾包快食麵,幾瓶啤酒,這哪裏有一間雜貨鋪的樣子?昆山終於在玻璃櫃底層的角落裏發現一支兩麵針牙膏,孤零零的落滿了灰塵。
“老板,”昆山清清嗓口,喊了一聲。
布簾後麵應了一聲哎,是又脆又亮的女人聲音。
昆山隻覺得眼前亮了一下,他看見女老板阿蓮笑眉笑臉,好像太陽光一片燦爛。“我買牙膏,”他低下頭,指著玻璃櫃底層說。
“早上你就來過一趟是吧?”阿蓮一點也不急著做生意的樣子,眼光在昆山身上上下巡視。
昆山嗯了一聲,手開始在褲袋裏摸錢。
“你是新來的?聽口音好像是土樓那邊人。”
“嗯,”昆山說,“你也是土樓那邊人?”
阿蓮輕輕一個搖頭,說:“我到過地方多啦,聽口音你是聽不出來的。”
昆山掏出最後一張破破爛爛的五元錢,把它撫平放在櫃麵上,提醒阿蓮說:“我買牙膏。”
“小夥子,”阿蓮似乎沒聽到他的話,饒有興趣地問,“今年二十幾啦?念過幾年書?”
“二十四,高中沒念完。”
“為什麼不念完?”
“沒錢。”
阿蓮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好像深有感觸地歎了一聲說:“沒錢什麼都沒辦法啊。”
“我買牙膏,”昆山說。
阿蓮彎腰從玻璃櫃底層拿起那支落滿塵埃的兩麵針牙膏,用抹布把包裝盒擦了幹淨,放到昆山手裏說:“先拿去用吧,我沒零錢找你。”
“你找一找吧,”昆山說。
“才兩塊五,以後再算吧。”阿蓮抓起那張破錢放進昆山手裏。
昆山有些不好意思,想說一句感謝之類的話,但是喉嚨癢癢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抬頭看了阿蓮一眼,匆匆扭過頭去,轉身走了。
2
阿蓮二十歲從家鄉來到城市,先是在一家私營製衣廠當縫線工,沒日沒夜幹了兩個月,誰知工廠因老板犯事下獄而倒閉關門,她一分錢也沒領到,反而把家裏帶出來的錢用個精光。
在繁華的城市街頭徘徊了一天,她一次次地想豁出去算了,當“小姐”算了,然而總是沒有勇氣下定決心。她餓著肚子來到老邵的建築隊。那時陣老邵隻是一支建築隊隊長,還沒混成包工頭。當他聽說麵前這個嫩氣的姑娘想來建築隊挑磚塊,驚訝之餘,不禁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他那犀利的老鼠眼好像發現了什麼秘密,露出細眯的笑意,連聲說好嘛好嘛,你留下來,我們建築隊正少個人煮飯,你就留下來煮飯,這麼水色的姑娘怎能讓你挑磚塊呢?
阿蓮就這樣留在老邵的建築隊煮飯燒菜。一天夜裏,老邵撬開她的工棚房,把她強奸了。後來阿蓮就當了老邵的情婦。後來老邵混成了小有名氣的包工頭,又搭上了別的女人,就在這開發區工地搞了一間雜貨鋪,算是給阿蓮一條出路。阿蓮被老邵強奸的那天夜裏,含淚收下老邵的三百塊錢,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想開。
開頭雜貨鋪的玻璃櫃裏琳琅滿目都是貨物,後來漸漸賣了出去,阿蓮就懶得再進貨,反正她也不靠這個掙錢了。雜貨鋪有十幾平方米,以一道布簾隔成兩半,布簾後麵放了一張木板床,床前有一對舊沙發,床邊一張長板凳上擱了一些燒飯、洗臉之類的日用品。阿蓮時常坐在沙發裏無所事事地摳指甲,生意一般要到晚上才有。這天中午,昆山買了牙膏剛走,外麵傳來一陣踢踢噠噠的腳步聲,阿蓮聽著聽著,她辨別出裏麵有老邵的腳步聲。
阿蓮有好長一陣子沒見到老邵了,腳步聲在店門口停了一下子,然後徑直走進店裏。阿蓮從沙發上站起身,一眼看見老邵還有身邊那個紅鼻子的老頭。
“阿蓮,”老邵眯眯笑著說,“這是質管站的老鍾。”
阿蓮木然地向老鍾點了一下頭。
“老鍾你坐一下,”老邵很熟絡地牽起阿蓮的手說,“出來我跟你說件事。”走到雜貨鋪門口的空地上,老邵在阿蓮的腰上輕輕掐了一把,把幾張大票子塞進阿蓮手裏,“你好好陪老鍾,他高興了,我還有好處給你。”
阿蓮看了看手上的幾張大票子,把它們塞進呢裙的暗袋裏,轉過身,扭著腰肢往店裏走去。
“老鍾,你好好玩,我六點來接你吃晚飯,”老邵朝店裏說著,很勤快地關上雜貨鋪的木門。
門關上了,阿蓮剛剛撩起布簾,老鍾就從後麵撲了上來,兩隻手緊緊箍住她的腰。“我老婆死掉三年,我都三年沒碰女人了,”老鍾氣喘籲籲的,抱著阿蓮往木板床推去。
“看你這個餓鬼!”阿蓮擰了一把老鍾的紅鼻子,往上掀起羊毛衫,從頭上脫了下來。
老鍾在阿蓮身上沒激動多久就泄氣了,滾落在床上,胖豬樣發出呼呼呼的鼾聲。阿蓮起身穿好衣裙,對著小鏡子梳好被弄亂的頭發,然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開始專心致誌地摳指甲,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3
整個下午,昆山都在給砌磚師傅臭邱田和大炮金打下手,提土搬磚,然後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答嘴鼓。
“這幾天有沒有到那邊爽一爽?”臭邱田忽然問大炮金。
大炮金砌了一塊磚,泥刀在上麵敲了幾下,說:“欠了兩次錢,不敢去了,等發了工錢再說。”
臭邱田嘿嘿笑著,直起身往雜貨鋪方向看看,說:“阿蓮生意那麼好,真是不得了啊。”
“她玻璃櫃裏沒多少物件,生意怎麼會好?”昆山忍不住問了一句。
大炮金停下手中的活,定定看著昆山說:“少年家,有一身好皮肉還需要多少物件呢?”
“你說什麼?”昆山不明白。
“阿蓮賣肉,肉就在她身上,你說她還需要什麼?”臭邱田說。
昆山明白了,左手拿著的一塊磚突然掉在右手上,砸出了血跡。
“拿磚啊,”臭邱田說,“你怎麼啦?”
昆山慌忙把流血的手指頭放進嘴裏,深深地吮吸起來。她原來……是做那種生意的?他的心一下子變得非常沉重。
晚飯昆山隻吃了一碗,咽喉就被什麼堵塞,再也吃不下。他背著人走到工棚房後麵,在一堆準備用來搭腳手架的竹木上坐了下來。月亮還沒出來,工地上影影綽綽。昆山想好好地想一些事情,但是他無法控製自己,情不自禁地朝雜貨鋪方向望去,一圈微紅的燈光模模糊糊勾勒著雜貨鋪的輪廓。他知道現在做那種生意的女人很多,可是為什麼偏偏阿蓮也做那種生意呢?
雜貨鋪模糊的燈光像一支匕首刺入昆山的心,他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疼痛。昆山兩手抱住腦袋,使勁地搖了搖。這時陣心裏浮起淡淡的聲音,阿蓮做她的生意跟你有什麼關係呢?另一個聲音附和道,是啊,跟你有什麼關係呢?昆山兩手從腦袋上無力地垂落下來,他徐徐呼了一口氣,起身走回工棚。
工棚房裏已經有人爬到床上躺著,昆山從桶包裏拿出一本雜誌,坐在電燈下麵的小凳子上,一頁一頁地翻來翻去。書頁翻動的聲音越來越響,昆山終於明白自己沒心思閱讀,他收起雜誌,抬腳便往門外走去。
雜貨鋪的燈光召喚著昆山。他越走越快,走到雜貨鋪前麵十幾米的地方突然停下來,兩腳像是被施了定身術,再也邁不開了。
雜貨鋪裏燈光靜靜的,布簾靜靜的,顯得和外麵的工地一樣寂寞。昆山想了想,快步走上前去。
布簾晃動起來,阿蓮迎接貴賓似的走出布簾,一雙眼睛熱情地迎住昆山,“是你?真沒想到是你。”
“我,”昆山頓了一下,“我來還錢。”
“你急什麼?真是的,”阿蓮說,“晚上都沒人來,你要是再遲一陣子,我就關門了。”
昆山心裏怦怦直跳,他第一次抬起眼睛,勇敢地詳細地看著阿蓮。
“小夥子,你眼睛會吃人啊?”阿蓮笑道。
昆山不好意思地移開了眼睛。
“來吧,我讓你看個夠,”阿蓮突然抓住昆山的手,一下把他拉到自己的胸前。昆山像是跌了一跤,撞到阿蓮身上,他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一種綿軟的感覺電流般流遍全身。
阿蓮把昆山往木板床拉去。“還是童男吧,我來教你!”阿蓮幾乎沒有用力,輕輕一摁就把昆山推倒在床上。
“我……”昆山憋著氣,緊張得流汗,“我不行……”但是阿蓮把他抱住了,他也抱住了阿蓮,動作顯得很笨。
昆山終於沒能挺住就泄氣了,阿蓮歎了一聲說:“真是白白浪費了,這次讓你做實驗,不收你的錢。”
昆山臉色一陣發紅一陣發紫,恨不得一頭鑽到床下去。他手忙腳亂穿起衣褲,做賊似的想要逃跑。
“小夥子,叫什麼名字?”阿蓮問。
“昆……昆山。”
阿蓮從床腳下拿起一截粉筆,在木板上寫下昆山兩個字。昆山看見他的名字旁邊寫著別人的名字,名字後麵做著數字記號:
大炮金3碰皮2新根1阿鄭頭3
“你這次就不給你算數,”阿蓮拍拍昆山的臉蛋說,“小夥子,你可要經得起考驗啊,常來哦,我喜歡你這樣的小帥哥。”
昆山突然想哭。
4
又一個晚上,昆山從雜貨鋪出來,腳步發飄地走回工棚房。這一次他還是沒能成功。昆山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心裏常常咒罵阿蓮是一個婊子,但是越罵越激起他對阿蓮肉體的迷戀和占有欲,這種欲念猶如瘋狂的地震,把他心裏震得一片廢墟。
一股黑糊糊的風吹來,昆山打了一個哆嗦。這時月亮悄悄潛入烏黑的雲層,整個工地像是一片汪洋大海,茫茫不可測,塔吊、腳手架、推土機和攪拌機在幽弱的背景下,顯得無比猙獰。
昆山突然看見攪拌機那邊有一團黑影在扭動,好像還有低瘂的聲音。他停下來看了看,發現那是一個人。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被綁在攪拌機上的人,他的嘴巴塞著一隻黑襪子,嗚嗚嗚說不出話,眼裏充滿一種乞求解救的哀憐。
“你被誰綁在這裏?你是誰?”昆山從他嘴裏抽出襪子。
那人急急地呼了一大口氣,點著頭說:“小兄弟,謝謝你救了我。”他說:“我是老邵。”
昆山給他鬆了綁說:“誰把你綁在這裏?”
“兩個家夥,我也沒看清楚,肯定是我的仇家叫人幹的,他媽的!”老邵往地上吐了口水,“他們把我打了一頓,搶走我的錢包和手機,就把我綁在這裏跑了。”
“搶劫呢,”昆山說。
“沒這麼簡單,”老邵說,他用手理了理被弄亂的西裝領子,突然一隻手按在昆山的肩上,撐住站立不穩的身子,“我腰痛,大腿好像在流血……”
昆山扶住他說:“那怎麼辦?這裏離醫院有多遠啊?”
“你把我扶到那雜貨鋪,”老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