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把老邵扶到阿蓮的雜貨鋪,就走了。阿蓮用棉球蘸酒精擦著老邵打破的膝頭,她的動作漫不經心,棉球幾次把老邵的破皮翻了上來。
“算了算了,別擦了,”老邵厭煩地坐起身子,手在口袋裏摸了摸,“媽的,連一包煙也搶去,給我拿一包煙!”
阿蓮把棉球扔在地上,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身子一動也不動。
“怎麼?一包煙也舍不得?”老邵拍了拍阿蓮的肩頭說,“記賬好啦,不白吃你。”
阿蓮抬起千斤重的屁股,走到玻璃櫃拿了一包煙,往床上丟過去。
“幾天沒睡在一起,你就跟我生份啦,不講感情隻講金錢?”老邵斜著眼看阿蓮。
阿蓮冷冷一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故意把身子在沙發裏聳了聳。
老邵點了一根煙,忽然問道:“剛才扶我過來那小夥子,你認識嗎?”
“大個俊建築隊的,叫昆山,”阿蓮淡淡地說。
第二天傍晚,昆山剛剛下工,一輛的士直奔工棚房跑來,老邵很氣派地從車上下來,盯著昆山徑直走過去。老邵把昆山請到城裏的一家酒店飽餐一頓,叫了車送他回來,還塞給他一疊大票子。當著老邵的麵昆山不好意思數錢,隻在手裏掂它們的重量。車一開,跟車窗外的老邵揮手告別,昆山就開始數錢,16張,一千六百元。數了三遍,還是16張。他心裏興奮得怦怦直跳。
5
工地上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雨,雨水把工地搞得一片狼藉。滿路泥濘,坑坑窪窪積著髒水,四處散發一種濃烈的土腥味。昆山站在二樓的腳手架上張望雜貨鋪,他看見雜貨鋪的屋頂油氈又黑又髒,好像是貼在工地上的一塊膏藥布。有人催他手腳麻利一點,他心不在焉應了一聲,一腳踩空,就從濕漉漉的腳手架上掉了下來。
臭邱田幾個人驚驚咋咋跑來,從地上拉起昆山。“頭破了,”臭邱田說,“還好,還不會死。”“血還在流,怎麼辦?”大炮金問臭邱田。
“把他送到店裏去。”臭邱田說。
臭邱田和大炮金把昆山架到阿蓮的雜貨鋪。阿蓮看見流血的昆山,差點失聲叫了出來,她手忙腳亂從床下拉出一隻小木箱。
昆山被放倒在床上。大炮金把昆山的外衣外褲扒了下來,說:“弄髒了你的床可不好,阿蓮,你給他看一看吧。”
“交給你啦,”臭邱田說。他們丟給阿蓮一個曖昧的眼神,轉身走了。
“你真是不小心……”阿蓮望著昆山流血的額頭,好像受傷的是她自己的身體,“你真是……”阿蓮向昆山伏下身子,用棉球輕輕擦著他額上的血跡。
“阿蓮……”昆山囁動著嘴唇,聲音低低的,“阿蓮……”昆山從小活到今天,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他如此細心入微的關懷。他八歲死了母親,母親的麵容早已模糊不清,眼前隻有阿蓮屏聲靜氣全神貫注的麵孔。
阿蓮擦去昆山的血跡,發現傷口有半截指頭那麼長,細細密密地往外滲著血,殷紅殷紅。她歎了口氣,忽然想起抽屜裏還有一點舍不得用的雲南白藥,急急忙忙找出來,把它們一點一點撒在昆山的傷口上。
血止住了。阿蓮直起身,徐徐呼了一口氣。“你怎麼不小心呢,出門在外,也不懂得照顧自己,”阿蓮的話裏含著責備,卻讓昆山聽得很舒服。
“沒什麼,”昆山原來想說謝謝你,但是說出來的卻是“沒什麼”,他用力做著一種男人的模樣說,“過幾天就好了,沒什麼。”
“頭上留一塊疤不好看,”阿蓮笑笑說,“說不定想嫁給你的姑娘都被嚇跑了。”
“那你嫁給我好了,”昆山淡淡地說。
阿蓮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是一聲低到難以被察覺的歎氣。她在沙發上坐下來,看著一支被摳得毛刺毛肉的指甲發呆,突然捏住一塊脫皮揪下來,便有血徐徐染紅了指甲。她想了想,向昆山問道:“聽說你們那裏的土樓很有名?在電視上看過,真讓人想不到有那麼大。”
“一樓是灶間,二樓是貯藏室,三樓以上才開始住人,有的是五層樓呢,”昆山說,“一座又圓又大的土樓,大門一關,就是一個小小的王國了。”
“我想去看看土樓,”阿蓮說。
“你真想去,我帶你去,”昆山說。
“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
“你什麼時候想去,我就帶你去。”
“算了,”阿蓮說,她的表情突然黯然下來,眼皮也低低垂下,像是合眼睡著了。
“阿蓮,”昆山小心地選擇著詞句,“你……為什麼想做那種生意呢?”
雜貨鋪一片死寂,那種寂靜靜得讓人耳朵發痛。
阿蓮把已經凝血的手指頭放到嘴裏吮吸了一下,她笑了一笑,說:“不好嗎?”
“不好,阿蓮,”昆山很激動地從床上坐起來,眼睛瞪得像是噴出了火,直射在阿蓮的臉上,“你別做了,我帶你到我們土樓去。”
“我做習慣,我做上癮了,”阿蓮說著,一滴淚水緩緩滾了出來。
“阿蓮……”
“你別說了,這不可能,”阿蓮把眼淚擦去,自己對自己笑了一下,回頭對昆山說,“我做習慣了。”
6
阿蓮清早出門,把雜貨鋪關了。直到晚飯時分她才從城區回來,手上提著一隻鼓鼓的蛇皮袋子,裏麵全是她補進的貨物。她還沒有把貨物在玻璃櫃放好,老邵就來了,身後還帶著一個四十來歲穿中山裝的瘦佬。
“生意越做越大,不得了啦。”老邵笑著,話裏帶著譏諷。
阿蓮沒有說話,甚至懶得抬起眼睛看他,她從蛇皮袋子裏拿出一包包花生、魚片、快食麵、洗衣粉,整齊地擺在相應的位置上。
“老蘇,你先坐一下,”老邵把那瘦佬請到布簾後麵的沙發坐下,他走到阿蓮身邊,蹲下身子幫她擺放貨物。
“你進這麼貨幹什麼?”老邵說,“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地稅局的老蘇。”
老蘇看見老邵和阿蓮走了進來,連忙站起身點頭微笑,顯得很客氣。
“這是阿蓮小姐,”老邵說,“這是地稅局的老蘇。”
老蘇兩眼直直看著阿蓮,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啊,阿蓮小姐。”
“看來你們是前生有緣啦,今晚一定要玩個盡興!”老邵說,他的手悄悄在阿蓮屁股上拍了一下,然後向老蘇做了個鬼臉。“你們好好談,我有事先走,”老邵說著就掉頭往外走,出門時很勤快地把門關上。老蘇聽到關門的聲音,膽子一下子變大,他涎著臉把手搭在阿蓮肩上,說:“小姐啊,你怎麼不到城裏?呆在這地方太浪費了。”
“浪費就浪費,”阿蓮說,“有什麼了不起?”
老蘇的手開始在阿蓮身上遊動,嘴裏發出一種快活的聲響。阿蓮把他一把推開,瞪著眼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性急?”瘦佬老蘇隻被一推,便跌坐在床上,笑嘻嘻地說:“這要怪你太迷人了。”
阿蓮輕輕一笑。
老蘇雙手抱住阿蓮,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阿蓮說:“你不會害怕?”老蘇說:“老邵說這裏最安全,我害怕什麼?”
阿蓮笑著說:“那你快脫吧,你一脫光,老邵就會衝進來拍照,以後就有你好看了。”
老蘇吃了一驚,臉上顯出一種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媽的老邵,做個圈套讓我鑽,你想得真美啊。”
“其實嘛,也沒什麼大不了。”阿蓮說著,若無其事地在床上躺了下來。
“我可不是傻瓜,”老蘇咚咚咚走出布簾。他打開門,看見老邵站在前麵幾步遠的地方吸煙,生氣地哼了一聲,快步向前走去。“老蘇你等等。”老邵說。
老蘇走得很快,好像是逃跑一樣。他走到前麵一處材料房後麵,牽出特意放在那裏的摩托車,呼地飛嘯而去。
老邵趕不上老蘇,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一定跟阿蓮這婊子有關。他氣鼓鼓地闖進雜貨鋪,劈臉就問:“阿蓮,老蘇不高興,到底是怎麼不高興啦?”
“誰知道?”阿蓮懶洋洋地說。
“你是不是得罪了他?你要是得罪他,讓我倒黴,我可跟你不客氣。”老邵說。
“誰敢得罪你老邵的朋友啊,”阿蓮說,“他陽痿。”
老邵鬆了一口氣。但是老邵沒幾天就知道事情並不是阿蓮所說的那樣。當老蘇鐵麵無私地叫老邵補齊稅款時,老邵很委屈。“老蘇,那該怪你,”老邵說,“改天我送你幾根鹿鞭壯一壯。”
“壯你媽的頭!”老蘇發火了,他一張臉變得很難看,全是突出的骨頭,“我老蘇金槍不倒,不用你巴結!”
“老蘇你別生氣嘛,”老邵說,“我好心帶你到那邊去,還不是圖個安全?”
老蘇說:“我一開始還想不到你的意圖,倒是那個女人好心提醒了我。”
老邵一下知道阿蓮捉弄了老蘇,這實際上就是捉弄了他。他想解釋,老蘇不讓他解釋。最後老邵隻好把稅款補齊。他恨得牙癢癢的,直奔工地找阿蓮算賬。
阿蓮在玻璃櫃後麵看著老邵氣衝衝走進雜貨鋪,臉上很平靜。“婊子!”老邵突然抬手給了阿蓮一記耳光,“我對你那麼好,你膽敢捉弄我!”阿蓮看著老邵氣急敗壞的樣子,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7
昆山從阿蓮的雜貨鋪不辭而別,回到工棚房不久卻病倒了。持續的高燒使他一度陷入昏迷,收工回來的大個俊害怕昆山死在工棚房裏,急忙跑到城區叫來一個個體醫生。這個退休的老醫生給昆山打了一針,幾個小時後,昆山才清醒過來。他艱難地嚅動著幹裂的嘴唇,想叫人給他一杯水。這時陣大家正蹲在門口吃晚飯,沒有人聽見他微弱的聲音。昆山放棄了這一努力,強忍著對水的渴望,他想要是阿蓮在就好了,恍惚中他看見阿蓮端著一碗水,一點一點地喂進自己的嘴裏,一泓甘泉滋潤著心田……半夜裏昆山忽然爬起床,跑到廚房裏喝了兩瓢冷水,把剩下的一坨飯吃個精光。
建築隊發工錢時,大個俊告訴昆山,那天他叫醫生給他打針,要從工錢裏扣五十元。昆山沒吭聲,拿了錢轉身就走。
水泥用完了,磚塊也用完了,材料沒有補上,建築隊隻好歇工一天。大家歡天喜地,紛紛結伴到城區給家裏彙錢。工棚房一下走得隻剩下昆山一個人。他躺在床上發呆,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原來以為是建築隊的什麼人,沒想到會是老邵。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老邵說,“說來也不算什麼鳥事,我最近被地稅局罰款,手頭比較緊,想跟一個人討債,你肯幫忙吧?”
“這……我沒辦法,”昆山搖頭。
“事成之後,我給你八千元,加上那間店。”老邵說。
“什麼店?”
“就是阿蓮那間店,原來是我送她,現在拿回來給你。”老邵目光直盯著昆山,“你看怎麼樣?”
“我幹,”昆山低低地說。
當天晚上,昆山來到老邵的債務人江有仁家門口,按響了門鈴。
“誰啊?”裏麵傳出一個粗嗓門,還有人走過來的聲音。
“江老板,是我啊,妙春發廊的扁頭。”昆山用老邵給他的名字說。
門打開了,江有仁對昆山說:“扁頭啊,聽說你進去了,什麼時候出來的?”
昆山走進房間就站著不動,身子挺得很僵硬,直直地盯著江有仁說:“你欠老邵的20萬怎麼不還?”
江有仁猛吃一驚,定睛一看,原來這是假冒的扁頭,他氣憤地說:“你是誰?這裏沒你說話的地方,你給我滾出去!”
昆山微微一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江有仁在地上找著什麼,突然抓起一支熱水瓶,向昆山砸去。昆山看到熱水瓶向他飛來,已經遲了。他低估了江有仁。熱水瓶砸中他的下巴,然後掉在地上發出巨大的炸裂聲。他整個人翻倒在地上,左手碰到熱水瓶炸碎的玻璃,流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