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天還是藍的,水還是清的,莊稼還是長在地裏的,豬肉還是長在豬身上的,耗子還是怕貓的,欠錢還是要還的,理發店還是隻管理發的,藥還是可以治病的,拍電影還是不用陪導演睡覺的,拍照片還是要穿衣服的,孩子的爸爸還是明確的,白癡還是不能當教授的,流氓還是不能當警察的,賣狗肉還是不能掛羊頭的,結了婚還是不能隨便泡MM的。
1
丁建順越來越受不了老婆的念叨,她嘴皮一呶動,他就想走人。走人,這也是他所能采取的最好對策。大白天裏,頭一扭就能走人,要是晚上躺在床上了,他隻能聽任老婆一陣嘮嘮叨叨地埋怨和數落,聽得煩了,便起身跳下床,同時莊嚴地宣布:“拉大便。”然後踢踢嗒嗒往衛生間走去。以前,老婆是不愛念叨的,甚至很少說話,現在換了一個人似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現在還是白天,天空一片灰蒙蒙的,丁建順站在籠子般狹窄的窗台上望著外麵的天空,圍著窗台的鐵條防盜網鏽跡斑斑,那厚厚的鐵鏽似乎風一吹就會掉下來,他覺得自己的心也早已生鏽了。
門嘭地推開,老婆回來了,她經常傍晚時分到市場去巡視,這樣可以買到便宜一點的豬肉和蔬菜,有時碰到肉販子或者菜販子降價傾銷,她往往就把人家的剩肉剩菜風卷殘雲似的全都買回家。今天她是空手而歸,沒有采購到任何便宜貨。一進門她就看到客廳的電視機放著豐乳廣告,而丁建順卻是站在窗台上發呆,氣呼呼地叫了一聲:“用電不要錢呀?不看你也開著電視!”丁建順不聲不響走了過來,把電視關掉。老婆很不滿地盯了他一眼,說:“我剛才碰到鄭萬明了,他提著兩隻桶要去爬水尖山,還假裝沒看見我,我喊他了,他才說哦,是你呀,我說鄭局長,你們文化局欠的餐費什麼時候還給我們?我們好好一間飯店都被你們吃倒了。他說會還會還,腳底抹油樣跑了。他說會還會還說多久了,每次都跟放屁一樣。”
丁建順沒有插嘴,走到門邊人一閃,就閃出了家門。門沒關,他走到了樓下還聽到老婆的嘀咕聲。樓下的水泥路破破爛爛,路邊一堆花花綠綠的垃圾,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惡臭。以前,味精廠紅火的時候,這裏還是馬鋪的模範住宅區,路麵整潔,綠樹成行,現在又髒又亂像是一個垃圾場。這條路以前也很寬闊的,廠長書記以前也住在這裏時,他們的車子可以順暢地出入,在路上交會也沒問題。現在路的右邊蓋起了一幢商品房,圍牆侵占了一大半的路麵,左邊冒出了幾間進城農民違章搭蓋的木棚房和鐵皮屋,好端端的一條路變成了一道狹穀似的。丁建順埋頭穿過了狹穀,走到了大路上。這條拆遷後新建的富康路,東西走向,臨街的是店麵,樓上便是居家住宅。丁建順往東走了十幾米,看見幾間服裝店和茶葉店空無一人,有一間網吧卻是生意盈門,門口的自行車、摩托車都把路麵堵塞了,往裏麵一看,都是一些小青年在玩電腦。他突然想,還是去找找鄭萬明,便掉頭向西走。
全世界人民都興高采烈進入新世紀的時候,馬鋪味精廠卻轟隆一聲倒掉了,丁建順和老婆一共分到了一萬五千塊錢,他們把這叫做賣身錢。二十郎當歲他們就把青春賣給了味精廠,賣了二十幾年,最後這一萬五千塊錢也算是人款兩清,從此埋葬一段偉大光榮的曆史。丁建順好歹是當過幾年的廠辦主任,家裏略有儲蓄,不過這一年,兒子丁誌聰要高考了,憑他平時的成績,考個本二應該沒多大問題,所以老婆早就規劃好了,家裏的二萬八千元存款供他上大學,專款專用,如果不夠,再從賣身錢裏支出。誰知那年兒子沒考好,隻考了個本三的學院。本三的學費比本二貴了許多,那份專款一下就用去了一半。而這大半年來,丁建順和老婆沒有分文收入,賣身錢也用掉了三分之一。好幾次,丁建順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總是一身冷汗。以前,他從不做這種夢的,這時他卻是天天睡不安穩,噩夢連連。他知道,他該找活幹了,可是幹什麼好呢?很茫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一個消息,公平路一間叫公道的小酒店要轉讓,他盤算了幾天,到公平路考察了幾次,還谘詢了弟弟丁建輝、同學鄭萬明和小舅子、二叔父等一幹人的意見,大家普遍認為,這小酒店可以“吃”下來,就算賺不了大錢,賺一個吃喝穿用肯定是沒問題的。說得丁建順很動心,最後他決定和老婆到紫雲寺去問一卦,把最終的拍板權交給神明。結果他們抽了一隻上上簽,解簽的老頭搖晃著沒有毛發的腦袋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今年開店做生意,保準是大吉大利。就這樣,丁建順躊躇滿誌地把公道酒店盤了下來,每年租金三萬元,協議一簽五年。丁建順傾其所有,也就二萬來塊錢,好在弟弟丁建輝借給他一萬、同學鄭萬明借給他五千,這公道酒店才得以順利開張。
公道酒店是一座私人建造的兩層樓房,樓下臨門的是收銀台,前麵有個小廳,可以擺兩桌,後麵是廚房,樓上有五間包廂。丁建順請了一個有親戚關係的廚師、三個女服務員和一個擇菜洗碗的雜工,他親自負責點菜和廚房監理,老婆分管采買和收銀。第一個月忙碌下來,他們算了一下賬,加加減減算到半夜裏,最後得到一個讓人驚喜的數字,贏利將近兩千元。他們為這個大概的數字興奮了一晚上沒睡好。雖說馬鋪的酒店越開越密,高檔豪華的也越來越多,公道酒店隻不過是很不起眼的一間小酒店,但丁建順畢竟有自己的社會關係網和人際圈,生意還做得比較順,第二、三個月算下來,贏利都接近了三千。馬鋪文化局就在這條路上,距離酒店大約四百米,丁建順的初中同學鄭萬明在文化局當了七八年的副局長了,他也很夠意思的,隻要他做得到,都把文化局的飯局安排在這裏。有一次,文化局搞基層文化站幹部培訓,二十幾個人一連三天都在這裏用餐。丁建順心裏感動得不行,暗地裏往鄭萬明口袋裏塞了兩包軟中華,嘴上說,鄭局呀,你真是照顧我。鄭萬明手一擺說,老同學,說什麼生份話呀?
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在各界人士特別是鄭萬明的關照下,丁建順的酒店第一年贏利了,借款全都還清了,皆大歡喜。誰知好景不長,第二年幾乎沒賺,算一下賬,隻是保本,第三年有些吃緊了,廚師突然嫌工資低,不幹跑了,臨時請了個廚師,卻是個自以為是的家夥,做的菜不是太鹹就是太淡,客人一反映,他就不高興,丁建順痛下決心,另請了一個廚師,年底算算賬,居然虧損五千元左右。第四年五月間,馬鋪受台風影響,下了一場大雨,一連下了十多天,下得丁建順一分生意也做不成,某天夜裏,水位暴漲,馬鋪城的河流溝渠像決堤一樣,內澇水淹沒了半數的街道,公平路地勢較低,大水淹到了酒店的樓梯中段,十多個小時後才緩慢退去,留下了半屋子的汙泥和穢物。丁建順清點了一下,損失冰櫃、微波爐、消毒櫃各一台和桌椅若幹。到了六月份,雨水漸漸稀少,生意才有所起色。有一天鄭萬明帶了幾個朋友來吃飯,丁建順給另一夥客人點菜,到廚房忙碌了一陣,正準備給鄭萬明和他的朋友敬一杯,這也算是馬鋪酒店的一種規矩,誰知他們卻吃完走了。老婆似乎有些不滿地撇撇嘴說,走之前還拿了三包中華煙。丁建順哦了一聲,正想說鄭局很關照我們的,老婆翻著賬本說,鄭局從正月到現在,每次都是簽單。以前鄭局也簽單的,但一般一周左右,最長十天,文化局的辦公室主任就會來結賬。現在半年多了,還沒結過一次賬。老婆用計算器算了一下,說有六千五百多了。丁建順又哦了一聲,沒說什麼。年底一算賬,虧了,第一年賺的全貼光了。這時文化局已欠了一萬三千元,一分也沒還。第五年也就是去年,酒店生意越來越清淡,丁建順七湊八湊還是不夠交租金,有一天鄭萬明又帶人來吃飯,他隻好硬著頭皮向他催款了。鄭萬明臉色一下變得有些不好看,說文化局窮是窮,不過不會不給錢的。自從這次討債之後,鄭萬明接連一個多月沒來了,丁建順知道他心裏不爽,可自己實在是沒辦法呀,小酒店小本經營,他一個單位就欠了一萬多,這也太過分了。有一天,丁建順突然聽說文化局幾個領導出事了,眼前一黑,差點跌坐在地上,要是鄭萬明被抓,那一萬多就打水漂了。他憂心忡忡地趕到鄭家,還好,給他開門的就是鄭萬明,他壓在心上的石頭這才掉了下來。鄭萬明似乎很明白丁建順的來意,笑眯眯地說,我沒事,我能有什麼事?鄭萬明告訴丁建順,出事的是他的局長康秋潮,收了幾個網吧老板的錢,還把文化局小金庫的十多萬和一筆八萬的文物維修款全挪用了,據說是借給他小姨子做生意。康秋潮到酒店裏吃過飯,丁建順也是認得他的。鄭萬明說,文化局窮是窮,本來還是有點錢的,至少吃飯沒問題,但去年以來康局這麼一弄,錢都不見了,所以你那邊的簽單就無法及時結賬。丁建順心裏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鄭萬明平安無事,這錢就在。他連忙說,沒關係,等你們有錢再結。幾天後,丁建順聽說上麵任命鄭萬明主持文化局工作,心想這錢有希望了。一天傍晚,鄭萬明突然帶著幾個科長來到公道酒店,一本正經地對丁建順說,實話實說吧,文化局現在是非常時期,沒錢,我們今天來吃飯,隻能賒賬簽單,你要是不願意,我們就到別家去。丁建順愣了一下,說鄭局呀,看你說到哪裏去了?你一直對我這麼關照,我、我……快請上樓吧!丁建順領著鄭萬明一幹人上樓進了包廂,給他們點了菜,走下樓時,發現老婆臉黑黑的,很不滿地盯了他一眼,他無奈地笑了一下,重重地發出一聲歎息。公道酒店終於沒能挺過這一年,在五年租期到時壽終正寢,關門大吉。最後總結了一下,這五年起早摸黑、辛苦奔波、精打細算,丁建順和老婆吃喝拉撒在酒店裏,同時也為馬鋪創造了若幹就業崗位,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沒有欠下一分錢的債務,反而被欠了二萬多元,這裏麵單是文化局鄭萬明就簽了二萬一百元,其他零零星星三五百的又有好幾單,所以老婆的最後結論是:公道酒店是被文化局或者說鄭萬明吃垮的。
去年春節前,丁建順提著一瓶劍南春和一盒鐵觀音到鄭萬明家給他拜年,但是誰都明白,這不是拜年,這是討債來了。鄭萬明也不回避這個現實,他首先保證,欠錢肯定是會還的,但是,他話鋒一轉,現在沒錢。鄭萬明歎了一聲,開始向丁建順訴苦,他說文化局全被康秋潮掏空了,他接過這個爛攤子,說是主持工作,上麵也不把他扶正,他其實還是副局長,後麵還有三個副局長,現在年關到了,他想給上麵有關領導送點禮,順便要求撥一點款,可是局裏賬上沒錢了。鄭萬明說,想跟上麵要錢,手中得先有一些本錢,可是我現在連本錢都沒有了。他順便還透露,康秋潮在金馬大酒店簽單欠了五萬多元,另外三個副局長也在其他一些酒店簽了二、三萬,年關一到,討債的紛紛湧上門來,今天上午在辦公室裏,他就接待了兩個討債者。丁建順說,人家大酒店欠一點不要緊,我這小酒店,一被拖欠就倒閉了。鄭萬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同學,理解萬歲吧,我一直很關照你的,我的飯局還有局裏一些公務用餐,全都安排到你那裏去,局裏有人在私下裏嘀咕,說那個公道酒店快成了文化局的指定酒店,還懷疑我有股份什麼的,現在你也支持我一下吧。丁建順不知說什麼好了,茫然地咧嘴笑了一下,竟有些淒涼的意味。
現在大半年又過去了,文化局的欠賬還是遙遙無期。丁建順走到了金穀花園的大門口,抬頭看了一下天空,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變得灰暗渾濁。他估計鄭萬明爬山提水也快回來了。
2
周末到水尖山爬山、提水的人特別多,鄭萬明一路上就碰到十多個熟人,點頭之交就更多了。前幾年,有人出資修了一條水泥路,從城裏通往水尖山半山腰的紫雲寺。這條S形的水泥路不僅方便了香客,更讓馬鋪人找到了一個鍛煉身體的方式。獨自一人,或者二三個人結伴同行,走出空氣汙濁高樓逼仄的縣城,投入這片清新怡人的綠色林子裏,沿著盤山而上的水泥路走到紫雲寺。這裏有幾眼山泉,流出的泉水清亮甘甜,很多人便提來各式各樣的桶,裝了水提回家,做飯和泡茶用。
鄭萬明從去年正月開始爬山,每周兩次,下午四點左右從家裏出發,手上提著兩隻以前裝花生油的水桶,走到山腳下大約是四點半,走到紫雲寺一般需要十五分鍾,然後一邊在泉眼裝水,一邊歇口氣。兩隻五公斤裝的水桶裝滿了,便往回走。下山的速度要比上山快,流了一些汗,山風習習吹來,感覺很清爽,腳底也霍霍生風一樣。回到家一般是五點半左右,把提回來的山泉水倒進壺裏燒開,泡一泡鐵觀音,在撲鼻的茶香中舒一口氣,或者咂一下舌頭,這一天就充實了。
今天鄭萬明走到第一個陡坡上的亭子邊,意外地碰到了老領導老範。以前老範是他在土樓鄉當副鄉長時的黨委書記,後來調到城裏當了人事局局長,前兩年退休了。老範空著手,獨自一人,是要下山了,正好走到亭子裏休息一下。鄭萬明叫了一聲範書記,迎上前去。老範笑笑說,現在退休了,越發感覺到隻有身體是自己的。鄭萬明說,我平時也沒空,隻有周六、周日來爬兩趟,順便提兩桶水。老範一隻手搭到鄭萬明肩膀上,把他帶到一邊,壓低聲音說,萬明呀,你的事情要重視呀,找書記、縣長談一談。鄭萬明一聽這事,情緒就低落了,但臉上還是笑笑地說,也不知有沒有那個命啊。這說的是鄭萬明扶正局長的事,他自然很上心,幾次找主要領導談過,隻是領導的態度一直很不明朗,讓他相當鬱悶。前幾天有傳聞說,上麵準備調某鄉鄉長到文化局當局長,鄭萬明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告別了老範,鄭萬明往上走到了紫雲寺,圓頭衫濕了大半。幾口泉眼的前邊有許多桶在排隊,它們的主人散落在四周,和熟人閑聊著。這時,鄭萬明突然想,我的兩隻桶也來排隊的話,那要排到什麼時候呀?有些事情要爭才行。他果斷地走上前去,等前麵那人裝完水,就把自己的水桶擠到泉眼的出水管上。好在排隊的人也不計較,出水很旺的山泉很快注滿了兩桶,鄭萬明提水下山時,心裏想,要爭局長,就沒這麼容易了。
鄭萬山提著兩桶水下了山,抄近道穿過新開的水仙路,又拐過麥子街,向富康路走去。一路上看到許多人跟他一樣手上提著水,據說到山上提水,已成為馬鋪一景。以前,鄭萬明一家住在河邊,河水直接打上來就可以喝了,燒水做飯更沒問題,現在,那河變成了臭水溝,家家用上了自來水,隻是那自來水永遠是一股漂白粉的氣味,渾濁不堪。
天色發黃,天空像是老洗不幹淨一樣,當然,以前的天空也不是這樣的。鄭萬明走進金穀花園,迎麵就看到石凳上坐著丁建順。那是兩幢樓房之間的一塊小綠地上的一張長長的石凳,丁建順坐在上麵像甕子樣一動不動。
又來了,這個念頭從腦子裏掠過,鄭萬明第一感覺就是不爽。想當初,他接手經營公道酒店時,鄭萬明相當支持,隻要是自己能做主的飯局和用餐,幾乎全都安排到他那裏去。沒錯,後麵這一年多,在那裏簽單簽了二萬元(具體是二萬一百元),局裏暫時沒錢結賬,可他老婆是怎麼說的?文化局和鄭萬明吃垮了酒店,真是聳人聽聞。
丁建順坐在那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回家是繞不過去的,但鄭萬明裝作沒看見,直走到他身邊,發現他扭了一下頭,這才哦了一聲,說:“你在這呀?”
“提水啊,真勤快。”丁建順連忙站起身說。
“周末去提兩桶,平時也沒空,現在的自來水誰敢喝呀?”
“那是,現在自來水隻能用來洗地板,我家都是老婆每天上午去提兩桶。”
“兩桶差不多也夠用一天了,我平時沒空去提,隻能買桶裝水了,我感覺一桶十塊錢的礦泉水還不如水尖山的山泉水。”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三樓鄭家走去。進了家門,鄭萬明往沙發指了一下,算是請丁建順就座,他把提回來的水倒了一壺,放在電磁爐上麵燒,抬頭發現丁建順還站著,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其實他什麼也不用說,他也明白他的來意,不就那點屁事嗎?
“鄭局,我兒子大學畢業……”
“幹,你真好命呀,”鄭萬明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同歲,我女兒還在讀高中,你兒子都大學畢業了,工作了吧,可以賺錢給你用啦。”
“他在福州找了個工作,工資不高,前不久把公司的一台筆記本弄丟了,賠償不起,天天打電話回來找我要錢。”丁建順說。
鄭萬明知道他說這事是鋪墊,營造某種氣氛,他臉上的表情逃不過他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愁苦,可是自己也實在是無能為力,文化局欠的餐費,總不能讓他拿自家的錢來還,再說,自家的錢還不夠用呢,如果他想把它們用出去的話。
“坐吧你,有話慢慢說。”鄭萬明說。
丁建順好像很不情願地坐了下來,屁股沒有完全放鬆地坐進沙發裏,整個人顯得木偶樣僵硬,他說:“鄭局……”
“你不用多說,我坦白告訴你吧,現在真是沒錢還你,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要是文化局賬上一有錢,我馬上跟你結清。”
“那、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這真不好說,但我會爭取快一點的。”
“吳書記前幾天在電視上說,馬鋪經濟又增長幾個百分點,財政收入又增加了多少多少,怎麼你們文化局一個政府部門,會沒錢?”
“電視上的話你也信呀?這樣吧,你明天可以到文化局,我讓會計把賬目給你看,上麵隻有幾百塊錢。”
丁建順沉默了。鄭萬明發現他滿臉疲憊,長長短短的皺紋裏刻畫著他的失望和酸楚,他們應該是同齡,屬虎的,可現在看起來他卻像是一隻病貓。
電磁爐上的水燒開了,鄭萬明燙了茶杯,剛取出茶葉,丁建順站起了身,往門邊走去,說:“茶我就不喝了……”
看到他微駝的背影,鄭萬明心裏似乎沒來由地震了一下。以前,他的身子很結實的,像一塊生鐵樣生猛有力。他已經穿上鞋子,一手拉住了門的扶手,動作拖泥帶水地顯得很遲緩。
“先別走,”鄭萬明說,“我有事跟你說……”
丁建順已經打開了門,還是回頭看了一下,眼光裏充滿了疑惑。這種不信任的目光讓鄭萬明心裏發痛,他站起身,迎著他的目光說:“文化局要招五個網吧監督員,月薪五百,舉報查實還有獎金,我給你留個名額吧。”那目光繼續在他身上遊移,突然閃了一下。
“我說真的,你明天上午到文化局來一下。”鄭萬明說。
3
夏愛華踩著三輪車停在家門口,跳下車來,抱起車上的四隻塑料箱子,走到門前,一手把箱子抵在門上,另一手從褲腰帶上操起一串嘩嘩響的鑰匙,把其中最大的那根插進鎖洞裏,左旋一下右轉一下,門開了,把塑料箱子堆在牆邊,彎腰放下箱子時似乎用力過猛,腰扭了一下,嘴裏嘶地一聲,慢慢挺起了身子,走到另一麵牆的鏡子前,對著鏡子照了照,用手把耷拉下來的幾綹頭發梳了上去。
鏡子裏是一個憔悴蒼老的女人。以前夏愛華不是這樣的,十多年前她還是圩尾街的美女,現在她都有些不敢看自己了。
夏愛華推出了一輛自行車,回頭鎖上門,剛騎上車又跳了下來,蹲下身子給三輪車鎖上一根鐵鏈子。這三輪車是她的謀生工具,要是丟了,麻煩就大了。她每天早上五點半從包子鋪那裏盤來包子饅頭油條甜果,分別裝進襯著白布的塑料箱子,放在三輪車上,走街串巷,沿街叫賣。一般到八九點鍾就能賣完了,大約有十五塊錢的贏利。
騎著自行車出了圩尾街,車軸吱吱呀呀地叫著,夏愛華越使勁地踩,叫聲越刺耳,她心裏也就越急。
到了公平路,在新建的一排樓房後麵看到了文化局那幢灰白的三層樓,夏愛華把自行車停在門口的一棵龍眼樹下,文化局的木牌子很舊了,上麵布滿挖掉不幹膠小廣告後的汙跡,像打滿了補丁一樣。但是這畢竟是政府衙門,對夏愛華來說是一個陌生而又充滿威權的地方。她緊張地往門口望了望,還好,沒有門衛,便大膽地走了進去,原來裏麵圍了一個小院子,停了一輛汽車、幾部摩托車還有一些自行車,一樓的房間全都關著門。她上了二樓,二樓的房間全都開著門,像是一隻隻張開的大嘴,她也不知要進哪一個門,便在第一個門的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裏麵有個人在看報紙,突然從報紙上抬起眼睛,問道:“你找誰?”
那聲音幹澀堅硬,把夏愛華嚇了一跳,她吞了口水說:“我找局長……”
看報紙的人走了過來,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他警察似的打量著夏愛華,這讓她全身像發毛一樣不自在。“找局長有什麼事嗎?”禿頂的口氣很威嚴。
“我聽說、聽說你們文化局要招網吧監督員,我來報個名。”夏愛華說。
“這個早就招滿了,沒有名額了。”禿頂揮了一下手說。
“我不要名額,我給你們義務監督,不領工資。”夏愛華突然籲了一口粗氣,激動地往前走了一步,聲音也高了起來。
禿頂不解地哦了一聲。
“我兒子天天放學就上網吧,我要監督網吧,不讓我兒子進網吧一步。”夏愛華說。
禿頂笑了一笑,一邊往回走一邊說:“又不是這樣監督法,你還是回家去,好好管著你兒子吧。”
“同誌,你說行不行呢,我幫你們監督網吧,我做義務的,不要錢,一分錢我都不要,我一定會把網吧監督好。”夏愛華說著說著,就走進了房間,她發現跟政府人員打交道也沒那麼可怕,今天她一定要爭取到這一差事。
“你愛監督就監督吧,社會各界都可以監督。”禿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