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偉和他的母親(2 / 3)

到了高家老厝門前,那哭聲漸漸弱下來,餘音嫋嫋著。番根興奮地敲門,當麵不好叫客子婆或者北子婆,他就叫,達偉他媽,達偉他媽!達偉他媽!番根終於聽到一串腳步聲從老厝的後進響過來。大門開了,番根看到一張淚光閃閃的臉,這張臉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難看,看起來很可憐的樣子。你想找事幹嗎?你明天上午9點來找我,番根說,我給你介紹事幹。

達偉的母親呆呆地點了點頭。第二天8點半,她就找上了番根家門。你來得真早啊,番根說著,臉上露出一種洞悉一切的狡黠微笑,頂街吳科長死了老爸,想請個人去哭喪,我覺得你很合適。達偉的母親臉無表情,嘰裏咕嚕問了一句話,番根聽不明白,猜測她問的是價錢。於是他告訴她,現在行情價是兩百塊,哭得好當場還有紅包。

達偉的母親就這樣成了職業哭喪婆。她的第一次亮相是在頂街吳科長老爸的葬禮上,真真正正讓我們開了耳界,原來哭得好也是不容易的。據說文明程度越高人們就越不會哭,現代人已經變得不大會哭了。我們看見吳科長一家十幾個人列隊站在一口棺材的兩邊,如果不是披麻戴孝,那實在很難看出他們的喪家角色。他們臉上很平靜,甚至沒有一點淚光。棺材前頭供著一張八仙桌,桌上供著死者遺像、一疊紙錢、一對燭台和若幹果品,桌下鋪著一塊麻布。番根把一對香燭點燃了,坐在旁邊長條椅上的幾個人(他們就是喪樂隊)就敲鑼響錢,哐嗆嚨咚嗆地奏出哭喪調。這時候,我們看見喪樂隊後麵大步顛出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婦女,好像一隻白色幽靈撲到供桌下麵的麻布上,磕了個響頭,然後猛地昂起頭,一大把束著麻線的長頭發刷地向上飛起,她張開嘴巴,嗚哇一聲,渾厚而又悠長,一下子直貫雲天,把所有的聽眾鎮得一愣一愣。

那就是達偉的母親,一出道便不同凡響。我們看見她時而伏地大哭,時而起身長嚎,淒厲的哭聲裏帶著含渾的訴說,一唱三歎起起伏伏。吳科長好像很滿意,不停地點頭,他從口袋裏摸出一隻紅包交給番根。番根高高拿著紅包,向四周的觀眾揮了揮手,這一動作很像電視文藝晚會的節目主持人,他把紅包作為賞賜放在供桌上。達偉的母親淚水模糊的眼裏閃現出一道紅色,她怔一下,立即把哭聲猛地拔高,猶如一股巨浪,把喪樂隊的調子一口吞沒,然後兀自狂嘯著。我們恍然看見巨浪竄上半空,轟隆猛砸下來,頂街頓時一片大水蕩漾……

又一隻紅包放到供桌上。

在達偉的母親臉上,眼淚、汗水、鼻涕、口水縱橫交錯,像一條小河不停地往下流淌,幾乎把身上的白裙浸濕了大半。她的哭聲由宏大變得結實堅硬,好像打鐵鋪裏的聲音,叮叮當當。我們知道她是啞著嗓子在哭,這真是一種非常可貴的敬業精神。吳科長又在口袋裏掏紅包了,但是這時候,另一隻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我們看見吳科長拿起手機走到屋角,臉上露出一種謙恭的微笑,低聲地說著什麼,那樣子好像是在向上級彙報工作。達偉的母親的哭聲由堅硬又轉為宏大,好像一邊丁當打鐵一邊呼呼啦響風箱,形成一種跌宕起伏的多聲部作品。她的臉已經哭得有些變形,看起來很猙獰。番根走到她身邊,行了,番根告訴她,就到這裏吧。

達偉的母親回到老厝裏,算了算今天的收入,一共是兩百四十元,這使她心裏感到很甜蜜。她緊緊摟住兒子,第一次對未來的生活有了信心。達偉發現母親的兩隻眼睛腫得像核桃,似乎有些害怕。孩子別怕,達偉的母親說,媽現在能掙錢啦!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元錢塞到達偉手上,你想吃什麼,自己買去。她要好好喝點水。

達偉拿了錢屁顛屁顛地奔出老厝。他氣喘籲籲跑到破腳天成的雜貨店櫃台前,高高踮起腳尖,我買娃哈哈,他拿錢的手驕傲地往上舉著,我有錢!跛腳天成拿給他一罐娃哈哈說,你媽真能哭啊,她哭一場就夠你喝幾百罐娃哈哈了。達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吸管插入娃哈哈裏,憋著氣猛吸起來,換氣的時候他抬頭問跛腳天成,你要請她來哭一場嗎?跛腳天成一下子噎住了。

事實上,大人們很難在達偉身上討到便宜。隨著年齡的增長,達偉的嘴巴越發變得犀利尖刻。如果你嘲笑他是哭喪婆的兒子,他就會朝你瞪大白多黑少的眼睛,然後告訴你說,我什麼時候叫我媽免費為你哭一場。

作為一個職業哭喪婆,達偉的母親名氣越來越大。一般說來,馬鋪的喪家如果請人哭喪,她總是第一個人選。如果同一天裏有幾個喪家,請到她還真不容易呢。有一次,甚至有人從漳州派車來請她哭喪。達偉的母親逐漸摸索總結了一大套哭喪的辦法,好像電腦設定某種程序,需要的時候將它輸出來就是了,方便、快捷而且十分實用。一開始,她仰天長呼一聲,然後撲在供桌上,咚咚咚磕出幾個響頭,這叫做呼天搶地,一下子為喪事定下一個基調,一般說來,這時候供桌上會出現一隻賞賜的紅包。接著,開始絮絮叨叨的哭訴,雙眼含淚,淒淒慘慘,抑揚頓挫,這不是休歇,而是醞釀,所以叫作積蓄待發。這個過程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長則喪家、觀眾注意力鬆弛了,短則無法調動他們的情緒。達偉的母親心想差不多了,便猛地拔高哭聲,猶如晴空霹靂,把空氣鎮得四處逃逸,人心也一顫一顫。這就是哭喪的高潮,持續的時間視紅包的數目(一隻、兩隻、三隻……)而定。紅包多,高潮也就勢如破竹,氣貫長虹,驚天地泣鬼神,在空中久久激蕩。高潮過後,漸漸轉入尾聲。對達偉的母親來說,尾聲並不意味著草草收場,她總是有足夠的耐心,絮絮叨叨哭出一種夢幻般的境界,讓人沉浸在緬懷死者的悲傷之中。我們在前麵已經說過,現代人越來越不會哭了,而且越來越有錢,所以也就越來越需要哭喪婆。達偉的母親生意興隆,生活開銷已經一點也不成問題,甚至還有一筆不小的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