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偉和他的母親(1 / 3)

達偉和他的母親

達偉是我們圩尾街一個五歲的男孩。如果你從頂街穿過來,一眼就會看見一堆小山樣高高聳起的垃圾,它似乎已經成為我們圩尾街的一種標誌。在這年深月久的垃圾堆後麵,是一座低矮的老厝。

老厝門邊釘著一塊木牌:圩尾街托兒所。現在,你可以看見老厝的前進是一個寬敞而潮濕的房間,十幾個三至五歲的孩子雜亂無章地坐在幾張長條凳上麵,每人手上都端著一隻塑料碗,唏唏哧哧吃出一片響聲。稀飯飯粒紛紛掉在衣襟上、地上。托兒所阿姨沈秀花護兵樣守著桌上一隻鐵桶,那裏麵的稀飯已經所剩無幾,她又尖又利的眼光四處巡視,手裏握著一把勺子,不時在鐵桶的內壁敲打幾下。達偉,你又搶小朋友的點心啦,她繃著長滿雀斑的臉說,你要吃不夠,過來再盛一點。

那個把湯匙伸進小女孩碗裏的小男孩就是達偉。五歲的達偉看起來有七八歲的樣子,大頭大臉,嘴唇寬厚。他起身向沈秀花跑去,手上的塑料碗高高舉到她麵前,我還要一碗,他翹著嘴唇說。沈秀花心裏很厭煩這個房東的兒子,給他盛了小半碗。

達偉旋風樣跑到那個小女孩麵前,把碗裏的稀飯扣在小女孩拿碗的手上,小女孩哇地大哭起來,嘹亮的哭聲像是吹響了金喇叭。達偉!沈秀花氣得臉上的雀斑一顆顆好像都要跳起來了,她大步衝向達偉,伸手往他的衣領抓去,但是達偉一扭身,她抓個空。我把飯還給她嘛,達偉委屈地瞪著眼說。你總是搗蛋!沈秀花的手又撲了過來。達偉一閃,撞開托兒所的半截腰門,像一條肇事逃逸的小狗往街上跑去。你別回來算了,沈秀花氣呼呼地說。達偉在那堆遠近聞名的垃圾堆旁邊站住,那是我家,那是我家,他告訴沈秀花,語氣裏充滿著一種失去家園的憤怒和無奈。

老厝的前進是達偉的母親租給沈秀花辦托兒所的,後進還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她們母子倆住都住不完。達偉的母親一直尋思把其中哪間房再租出去,還央求我們幫忙中介,但是有想租房的人一聽說是那個哭喪婆的房子,全都退避三舍。

如果說為人哭喪也算一門職業的話,這就是達偉的母親的正式職業。我們至今不大知道她的真實姓名,關於她的來曆也眾說紛紜,有人說她是土樓鄉村的客家人,是達偉的父親高曉偉到那邊走私木材時順便走私出來的。這一派的人稱她是客子婆。有人則幹脆宣稱她的老家遠在貴州省,這一派的人稱她北子婆。事實上,我們說的話她基本上能聽懂,而她說的話我們基本上聽不懂。她第一次出現在圩尾街,大概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現在我們隔著那麼多平淡無奇的日子,實在無法回憶當時的具體情形。那天,如果不是中午便是傍晚,我們看見高曉偉的老厝裏走出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她兩手端著滿滿一畚箕的垃圾,走到門口的垃圾堆前,用勁地甩了出去,花花綠綠的垃圾雪片似的飄下來。這時候,高曉偉打著嗬欠從老厝裏走出來,他看起來像是剛剛睡醒,臉上布滿慵倦的睡痕。晚上我就不回來啦,高曉偉在女人肩上輕輕拍了一拍,那種隨意的樣子幾乎就是一對默契的夫妻。這使我們感到非常驚訝,於是我們中間一個人巧妙地問他,曉偉,沒吃到你的喜糖,你是什麼時候偷偷結的婚?高曉偉擦著眼睛說,快了快了,你們等著吃喜糖喝喜酒吧。

高曉偉是我們圩尾街有名的散仙,成天溜溜蕩蕩,行蹤詭秘。他從小父母雙亡,和奶奶相依為命,後來奶奶也死了,他就孤身一人住在祖公傳下的老厝裏。那時他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我們不太清楚他是怎麼過日子的,總之日子過得很快,十來年一眨眼過去了,高曉偉英英武武,已不複當年的瘦弱和猥瑣。我們知道他最近一段時間在走私木材,聽說賺得很厲害。

有一天清晨,高曉偉的老厝裏傳出新生嬰兒的啼哭,圩尾街一下子傳遍了,他的客子婆或者北子婆聽說早就辦了結婚證,今天生了個兒子。他不是還沒請我們吃喜糖喝喜酒嗎?我們表麵上對高曉偉表示了不滿,但私下裏都感到慶幸,這年頭喜酒畢竟是不好喝的,至少也要包40元的賀禮。高曉偉在兒子達偉周歲那天,倒是在清香飯店辦了兩桌酒,請的都是些黑道朋友,圩尾街沒有人得到正式邀請。不久,高曉偉就出事了。他走私一車木材在半途上被檢查人員攔住,本來破財消災也就是了,但是那天他不知是手癢還是火氣旺盛,一拳把一個老檢查打得趴在地上。太貴了,後來高曉偉被判處20年徒刑,他在上訴時說,一拳20年,這顯然太貴了。但是上訴還是被駁回,誰叫他打得那麼不巧,偏偏打到一個體弱多病的老頭?要是換上年輕健壯的身體,那一拳也許就不值20年。

一天夜裏,圩尾街上空突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雄渾響亮,打個比方就是一把尖利的匕首割破了圩尾街的夜空。我們聽見那哭聲是從高曉偉的老厝裏傳出來的,哭聲裏帶著含糊不清的訴說,我們大概知道高曉偉的客子婆或者北子婆是在痛訴生活的艱難。那哭聲類似詠歎調,音域寬廣,有一種空穀回音的效果,在圩尾街上空久久飄蕩。我們聽了半個晚上,除了讚歎一句她真能哭,也就罷了。但是我們圩尾街專事殯葬業務的土公番根卻不一樣,他那專業的耳朵一聽,專業的腦筋一轉,猶如伯樂發現了千裏馬,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星探發現了林青霞,立即激動萬分地翻身下來,直奔哭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