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來一直搞不懂他這個女兒的心思。不過他也不想搞懂。對這個女兒的來曆他一直很懷疑,老婆剛死後不久,土樓裏突然風言風語地傳說開來,洪花香的媽跟縣裏下來的扶貧工作隊的那個戴眼鏡的小白臉有一腿,才生的洪花香,你看洪花香一點也不像她的老爸,本來嘛,歹竹還能出好筍?洪水來氣得褲襠直抓,幾乎就要抓破皮了,心裏恨不得把老婆從墳墓裏扒出來,怒打一頓,再逼她坦白從寬老實交代。
可是死無對證,洪水來無法確認洪花香到底是不是他的種。從此,他看洪花香的眼光就有些邪穢了。
洪花香跑到村部的平地上才停下來,心裏撲撲撲地跳著,胸部好像漲水一樣一直要往外麵溢出什麼。她看到前麵有條人影晃了一下,突然嚇了一驚地用一隻手掩在胸部上。
就這樣,洪花香一手掩著胸部,一手提著竹籃,向坎下的土樓走去。土樓四周圍是一排排的茅廁和豬圈,洪花香聽到自家的老豬母在豬圈裏拱著食槽,她就走到豬圈邊,抓起一把地瓜藤扔下去,老豬母抬起鼻子哦哦叫了兩聲,洪花香心裏說,你真是貪吃,就像那個臭梨一樣。
走進土樓裏,洪花香的鼻子突然抽動了兩下,她聞到了一股餅香。她快步地向自家灶間走去,把一竹籃的地瓜藤擱在窗欞下的雞鴨箱上麵,通過半截腰門她就看到她那傻子阿兄洪進財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著白香餅,幾乎不經咀嚼就往下吞,脖子漲得粗粗的,白眼向上翻著,看起來一副窮凶極惡的吃相。
洪花香知道,洪水來秘藏的白香餅被洪進財找到了。她從小就看著洪水來吃白香餅,好像每天都在吃,饞得她心裏直流口水,可是洪水來從來也不給她吃一口,哪怕隻是一小口。她對白香餅的氣味變得很敏感,老遠的地方就能聞出來,心裏又喜歡又討厭。
洪進財兩手抓著餅,吃得碎屑直往下掉,有兩隻小雞在地上興奮地啄個不停。他突然發現門外有人,便艱難地扭過脖子,瞪了洪花香一眼。
洪花香從來沒喜歡過她這個傻子阿兄,他傻傻的什麼事也不幹,隻會揮著拳頭沒命地打她,這一兩年來還學會了偷看她洗澡。她看洪進財吃得容光煥發的,心裏想,晚上臭梨回來發現他的白香餅被你偷吃光了,不打死你才怪。
老爸回來,我就說你偷吃的,洪進財吞下滿口的餅,吐著餅屑說。
這個傻子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洪花香一下抓緊了拳頭,可是真要打,她是打不過他的,她把拳頭鬆開,就坐在廊道上開始剁地瓜藤。
砍刀在手中起起落落,發出一種單調的篷篷聲,地上就泡沫似的堆起了一堆剁成一截一截的地瓜藤。洪花香直起腰時,發現天井裏已經黑了一半,有的灶間傳出了炒菜的聲響。
她感覺到肚子餓了,應該淘米下鍋。
洪進財嘴邊糊著偷吃的證據,搖頭晃腦地走出灶間,在與洪花香擦肩而過時,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往她胸部上摸了一下。
哇!洪花香尖叫一聲,兩手抱胸蹲下了身子,等她從地上抓起剁地瓜藤的砍刀時,洪進財已經跑遠了,不然她真想一刀砍了他。洪花香喘著粗氣,感覺到整個胸部都要暴綻開來了。
晚上洪花香隻吃了一小碗的飯,就吃不下了,實際上肚子裏還是空空的,可就是感覺到堵滿了什麼東西一樣。她把剩下的飯和中午剩下晚上依舊沒吃完的一盤炒豆子收進壁櫥裏,然後提著一隻塑料桶走到天井,從井裏打水裝了一桶,向樓梯走去。
洪花香每天晚上在三樓的臥室裏用冷水洗澡,井水很冰,開頭她怎麼也不習慣,可是洪水來不肯她燒水,說是浪費柴火,一天燒一桶水洗澡會把這個家敗得光光的,她隻好咬緊牙根,堅持用井水洗澡,頭幾次冷得她渾身直暴雞皮疙瘩,但是漸漸的,她的身體也就接納並且適應了冰冷的井水。冰冷的井水灑在身上,使她身體內部突然一個激靈,便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流遍了全身。
關緊房門,在狹窄的臥室裏洗完澡,洪花香就拉了燈,上床睡覺了。
幹了一天的活,她總是很快就能睡去。可是晚上她身子翻來翻去的,好像炒菜一樣,左一下右一下,就是無法睡著。
她想起了死去的媽,麵容一片模糊。她想起了前幾天下午,土樓裏突然走進了一群人,她趴在二樓的欄板上呆呆地看著這群陌生人。那天的情景變得十分清晰,人物和畫麵有聲有色。她看到領頭的那個陌生人身材魁梧,眼光很明亮,臉上沒有笑也不死板,一看就像是一個領導,她沒想到後來洪水來會把她拉到這個人麵前,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這個人突然掏出兩百塊錢塞到她手裏來,她緊握著手心,錢掉到了地上。她聽到這個人說,錢給她報名念書。他怎麼知道她喜歡念書呢?整個小學,別人念五年,她斷斷續續念了八年,她覺得念書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事情。要是她能坐在中學的課堂裏,摸一摸中學裏的黑板,那該有多好啊。她已經從村長那裏知道了那個領導的名字和單位,她突然想到明天給他寫一封信,也許隻有這樣,她才能實現念書的夢想。
洪花香想不出第一次走進中學會怎麼樣,她翻了一下身子就睡著了。
洪水來走進馬坑村的土樓裏,突然很豪氣地拍著胸脯對幾個老賭友說,晚上我請你們喝啤酒!
老賭友們高興地叫著,哇哇,臭梨發財啦!狗也有四腳褲穿啦!馬三克和馬三講兄弟倆就撲到洪水來身上,要搜他的口袋,快點快點,把錢拿出來,我們去搬啤酒!洪水來推開馬氏兄弟的手,從西裝內裏的口袋裏掏出一把碎票,算出二十九塊五角,說一箱雪津,今天我請雪津!
有酒沒有料,怎麼喝得下?再出十塊錢買花生吧,馬三講說。
洪水來罵了一聲,說幹你佬,有酒喝就不錯了,你以為你好命啊?還要料?你們家裏有啥貨拿啥貨出來,我是不會再給你們買的了,要不大家就不要喝了。
好好好,我家裏有一點鹵豬頭皮,我貢獻出來,三講,你去買啤酒,馬三克說。
馬三講從土樓門口的小雜貨鋪買了一箱雪津啤酒,一夥賭友就擠在馬三克家的灶間裏,用嘴咬開瓶蓋,一人分了一瓶,把瓶口對著嘴就喝了起來。
臭梨,你是不是中獎了?馬三講說,剛才我還跟雜貨鋪的馬三聯講,你中了大獎呢。
幹,要是中獎,我就請你們到馬鋪大酒店瀟灑一下,洪水來說,這兩期我跟老馬球買了三百多塊,屁也沒中。
馬三克喝了一大口酒,打了個酒嗝說,我們早就輸得隻剩下一條短褲了,你還這麼有錢,一買就是三百塊啊。
洪水來笑笑說,幹,前幾天市裏有人來給我扶貧,給我一隻紅包五百塊,後來又給我女兒二百塊,說是給她念書用的,也被我沒收了,唉,七百塊啊,現在隻剩下這疊碎票,還不到八十塊了。
這錢來得快,比雞母生蛋還快,別怕,元旦春節前他就會再來給你扶貧,說啥貨也要再給你七百八百的,馬三講說。
可惜他不天天來給我扶貧,洪水來歎了一聲,說他要是天天來,我這一世人就好命啦。
大家都笑了起來,馬三講說,你真敢想啊,人家憑啥貨天天給你扶貧?難道他的錢就是自己家印的?
那人是市裏的大局長,錢有的是,你們沒看電視?現在當官的天天晚上坐在家裏收錢呢,收都收不完,洪水來舔了一下酒瓶口,用三根手指在桌上的碗裏挾了一塊豬頭皮塞到嘴裏,然後把手伸到褲襠間抓了兩下,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正經地問大家,明天這一期你們買哪個碼?
我看這一期的特碼肯定是兔子,馬三克說,我看到一張解碼詩,上麵有條謎語,叫作酒喝得太多了,你們說酒喝得太多了會怎樣?喝得太多就會吐,吐,不就是“兔”嗎?
那我聽你的,就買兔,洪水來喝了一大口酒,說要是我中了,你再請你喝酒,直喝到你吐。
一箱酒很快喝完了,大家讓洪水來再出錢買一箱酒,他捂著口袋說,不行不行,剩下這點錢我要買六合彩,我是準備中獎的,怎麼能換成酒來喝?喝了變成尿,拉掉就沒有了,要是我買兔子中了幾萬塊,那我就爽神啦!
洪水來站起身,走到灶間外麵的廊道上,回頭說,我要中獎啦!他吹著不成調的口哨走出土樓。
馬坑村賣六合彩的莊家馬球住在另外一座方土樓裏,還要走一段機耕道。路上影影綽綽的,四處閃著一種隻有洪水來看得見的鈔票的紅光,可是晚風吹到身上,他不由打了個哆嗦,把西裝的領子豎了起來。這件西裝是幾年前某個扶貧隊到村裏送給他的舊貨,他穿了幾年都沒洗,領子變得又髒又硬,象盔甲一樣,擋風倒是很管用的。
走到方土樓馬球家的灶間門前,洪水來看到裏麵燈亮著,一個人也沒有,他拉開半截腰門,就像回到自家灶間一樣,走到裏麵坐了下來,泡了一杯茶。這時,他看到地上躺著一張被腳踩過許多遍的鈔票,便彎下身子撿了起來,雖然隻是五角錢,雖然又破又爛,他還是很珍惜地拂去它上麵的塵土,收進口袋裏。再破的錢也是錢,誰會跟錢過不去呢?洪水來眼睛在地上四處尋找,可是再也沒有新的發現。
喝了三四杯茶,馬球還沒回來,洪水來屁股有些坐不住了,就起身走到廊道上,他看到隔壁黃瓊花的灶間連半截腰門也沒關,黃瓊花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吃飯,他小腹裏有什麼東西咚地竄了一下。說起來,黃瓊花還是他的一個麵線親戚呢,她幾年前嫁給了馬球的堂侄,可是她那該死的老公在城裏打工時,跟人打架,把人家的眼睛都打瞎了,結果就被抓起來,關在龍岩的青草嶼監獄。洪水來對她沒少動過心思,這查某(女人)臉看起來是黑一點,可是兩粒奶子鼓鼓的,洪水來想手摸上去肯定很爽,他不知已經想過多少次了,想得手心都汗漬漬的,卻一次也沒有得手。
這時候,黃瓊花正好側對門坐著,給洪水來提供了一個極佳的觀察角度。黃瓊花微微向飯桌傾著身子,兩粒奶子向前突起,幾乎是擱在飯桌上。洪水來看得心驚肉跳,他抓了抓褲襠,讓自己鎮靜了一些,輕手輕腳走進灶間,可是當他抬起手,準備往黃瓊花的肩膀搭下去的時候,黃瓊花一瞥眼看到了他,身子一歪,就叫了起來,你這臭梨,你想欺負我啊?
洪水來連忙縮回了手,說我沒有呀,哪敢啊?嗬嗬,你怎麼才吃飯?吃啥貨好料啊?
吃你個死人骨頭,黃瓊花沒好聲氣地說,她霍地站起身,把碗很響地丟到碗槽裏,出去出去,不要在我這裏。
洪水來不明白這查某今天是怎麼了,沒頭沒腦地對他發火,好像吃錯了槍藥,但是他並不生氣,仍是嬉皮笑臉的,說瓊花,我哪天請你到馬鋪市裏去玩。
神經病才愛跟你去玩,黃瓊花說。
洪水來笑了兩聲,伸手在黃瓊花的肩膀上摸了一下。黃瓊花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洪水來的手,狠狠地捏住不放,說你幹嗎摸我?你幹嗎摸我?
廊道上響起一陣急走過來的腳步聲,洪水來扭頭一看,是黃瓊花老公的三個兄弟走過來了。他們像是趕過來捉賊一樣,喊了一聲你做啥貨?老大就衝進了灶間,把洪水來的雙手扭到背後。
哎喲,洪水來叫著痛,說你幹啥貨?別跟我開玩笑,快放手。
你看瓊花男人不在家,你就來欺負她是不是?老二黑著臉說。兩兄弟也走進了灶間,團團把洪水來圍住,他們的語氣和神情像是鐵麵無私的法官。
我沒有啦,我沒有,洪水來齜著牙說。
你沒有?黃瓊花說,這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我到洪坑,在半路上碰到你,你也想欺負我,你還敢說沒有?
想是想,又沒真的欺負你,洪水來說。
幹,老三罵了一聲,揮起拳頭就向洪水來左臉頰擂了一拳。洪水來叫了一聲,老三又給了一拳,說看你一副羅漢腳的樣子,我早就看不順眼了,今天不好好修理你,我就不在馬坑活了!
三兄弟一陣拳打腳踢,洪水來叫喚幾聲,就像空麻袋一樣倒在了地上,他知道今天倒黴透了,叫也沒有用,幹脆就不叫了,用手護著腦殼,裝作昏迷不醒的樣子,一動也不動。三兄弟歇下手,發現晚上事情有些鬧大了。
洪水來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全身肌肉關節都在發痛。借著月光,他發現自己是躺在一間牛棚裏,他想起來了,昨天晚上真是運氣壞透了,隻是摸了一下黃瓊花的肩膀,就被她老公的三兄弟打得半死,後來他們好像怕他死在灶間,把他扔到牛棚裏來了。洪水來坐起身子,還好,心還在跳,腦子還在動,最痛的是右手,就是這隻手摸了一下黃瓊花的肩膀,現在受的罪最重。幹你佬,隻是摸到肩膀,要是摸到奶子還差不多,洪水來心裏罵了一聲。
他不知現在幾點了。溝渠裏田地裏一片蛙叫,土樓裏卻是沉寂無聲,隔壁關著牛的牛棚傳來了牛粗粗的一聲喘氣。洪水來扶著牆壁站起來,邁出一隻腳,還好,腳還能動,估計走回洪坑村沒太大問題。
就這樣,洪水來狼狽不堪地爬出牛棚,一路踉踉蹌蹌地走回洪坑村。摸進土樓裏,摸到三樓臥室,洪水來一下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全身骨架嘩地好像全散開了。這一覺洪水來睡得很沉,如果不是肚子餓得直叫,他也不會睜開眼睛。可是他餓得連腸子也叫起來了,他想起他昨天買了十隻白香餅,還剩了九隻藏在灶間,他一口氣在想象中吃了三四隻白香餅,就跳下床,下到一樓灶間來。
灶間的柴灶上有一鍋豬菜熱氣騰騰的,發出一股很嗆鼻的氣味。洪水來憋著氣,打開米缸蓋子,手插到米裏一翻,隻抓起了一把米,藏在裏麵的一包九隻白香餅沒有了。他心裏猛地一驚,兩隻手一起翻著米,可是米裏隻有米,沒有了他的白香餅。他突然呆住了,這會是誰偷了?除了那個死妹子還會是誰?
突然土樓裏的人看到洪水來像發瘋一樣奔出灶間,尖聲叫著花香,花香,你這個死妹子,你在哪裏?
我打死你,你敢偷吃了我的白香餅,我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老爸了,洪水來一路尖叫著。
第3章
那天晚上,範玉書意外地沒有飯局,他就回到家裏,坐在沙發上吸了一根煙。妻子林芳一直沒回來,她是馬鋪市醫藥集團公司的總會計師,應酬不比他少多少,自從兒子到廈門念大學之後,他們就一次也沒有在家裏一起吃過飯了。範玉書終於感覺到肚子有點餓,在冰箱裏找到兩包快食麵和一粒雞蛋,隨便煮了吃下,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美國總統布什正在向全世界發誓,無論如何也要抓到恐怖大鱷本?拉登,他想這個該死的拉登害得自己去不成美國,實在可惡。其間手機響了一次,是一個辦公司的老同學打來的,請他到金馬大酒店吃飯,他謊稱晚上市政府有重要會議,去不了,然後把手機關掉。他想晚上安安靜靜的呆在家裏看點書,其實也挺好的。他在書房裏找到那本看了半年還沒看完的《土樓與中國傳統文化》,大概看了三頁,他聽到鑰匙在鎖孔裏旋轉的聲音,哢哢哢,門卻一直打不開,他想肯定是林芳回來了,就起身走了過去。原來是他剛才關門時無意中把門反鎖了,他打開門,林芳一臉狐疑地看著他。晚上這麼早就在家裏,而且把門反鎖了,範玉書越是異乎尋常地發出一種友好而近乎討好的微笑,越是讓林芳覺得疑竇叢生。兩個人的冷戰由來已久,沒想到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就釀成了一場衝突。先是冷唇相譏,接著惡語相向,結果是範玉書心中悲涼地歎息一聲,離家而去。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腦子裏一片混亂,後來實在不想走了,就到天馬賓館開了一個房間,倒頭便睡。
這天上午,範玉書八點多從天馬賓館走路到經貿局上班。他剛剛走到經貿大樓門口,圓柱後麵突然閃出一個女孩子,頭發有些淩亂,抬起眼睛看到他時眼裏迸出了一種驚喜。範玉書定睛一看,這女孩子原來是洪花香,不由十分詫異。
你,怎麼在這裏?你沒念書嗎?怎麼這麼早就在這裏?範玉書說。
洪花香怯生生地低下了頭,咬著嘴唇,一隻腳在地上磨著。範玉書看到她腳上的兩隻白球鞋很髒,沾染了許多塵土,身上的衣服星星點點的,到處是地瓜藤的汁液。
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快告訴我吧,範玉書說。
我爸,昨天下午沒命地打我,我就跑了,爬山越嶺跑到鄉裏,正好有最後一班車到馬鋪,我就偷偷混到車上,昨天晚上十點多我找到這裏,就一直在這裏等你,洪花香低著頭說,聲音細細的,但是胸膛裏很急地呼吸著,範玉書看到了她的胸部一起一伏,他哦了一聲,說怎麼會這樣呢?你跟我說清楚些。
我、我餓,洪花香像是要哭出來地說了一聲。
我先帶你吃早飯,範玉書伸手摸了一下洪花香的肩膀,他本來想牽著她的手,但是她的肩膀那麼圓潤,她看起來不像個小女孩,雖然她隻有十六歲。
範玉書帶著洪花香走進附近一間早餐店,叫了兩隻饅頭一屜小籠包和一碗豆漿,洪花香先是嘬了一小口豆漿,再也顧不上羞澀和矜持,大口大口地吃喝起來。範玉書笑笑說,我也還沒吃早飯呢,看你吃得這麼香,我也吃一點。他又叫了一碗豆漿和兩隻饅頭,可是他隻吃了一隻饅頭,就再也吃不下了。
你是餓壞了,多吃一點,範玉書把剩下的那隻饅頭放到洪花香麵前的盤子裏,心裏一口氣還沒有歎完,這隻饅頭已經一半進了洪花香的喉嚨,他看到她的脖子有些粗,心裏那股氣歎得更重了。
洪花香吃飽了,很舒服地喘了幾口粗氣,臉上泛出了一層閃亮的光彩,她抬起眼睛看了範玉書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原來昨天中午,洪水來發現藏在灶間米缸裏的九隻白香餅不翼而飛,就斷定洪花香是作案人,發瘋般地四處找她,終於在地瓜地裏找到了她,怒罵一聲,就把她按倒在地一頓猛打。洪花香說,我說白香餅不是我偷吃的,我越說他就打得越厲害。洪花香說,他沒命地打,他說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老爸。洪花香說,他打得手酸了,就去折斷了一棵小樹,準備用樹棍子打死我,我怕他打死我,趕快爬起身就跑,我跑啊跑,跑到了鄉裏……
洪花香低聲地抽泣起來,說白香餅真不是我偷吃的,是我那傻子阿兄偷吃的,可他什麼也不聽我說,就要打死我。範玉書想起第一次看到洪水來的情形,就對他有些厭惡,沒想到他居然為了幾隻餅就對孩子大打出手,人怎麼會這樣呢?空曠的地瓜地裏,一個大男人把女兒摁倒在地上,揮起拳頭像鼓槌一樣直落下去,砰砰砰,打死你,打死你,醜陋的聲音在穀地裏回響著。一架飛機猛地衝進世貿大樓,轟隆,濃煙衝天……範玉書皺著眉頭,好像呆住了。
範局長阿伯,我現在不想念書了,洪花香說。
我不想回土樓了,我要留在馬鋪,我有一雙手,我能打工,阿伯你幫我找一個工作吧,洪花香說。
隻要不回土樓,我什麼都能幹,洪花香說著,忍不住伸出手搖了搖範玉書的手臂。
範玉書愣了一下,從土樓鄉和美國回到了現實裏,說你不用急,我會幫你的。他拿出手機,給吳主任打了個電話,讓他立即來一下。
幾分鍾後,吳主任趕了過來,他看到範玉書和洪花香在一起時,心裏暗地吃了一驚,但是他沒有顯出任何不適當的表情,隻是恭敬地問範玉書有什麼吩咐。範玉書讓他把洪花香帶到局裏的招待所安頓下來,給她買一些衣服鞋襪毛巾牙膏之類的日用品。範玉書對洪花香說,我早上有些公家事要忙,下午我再到招待所找你,你先休息一下吧。
範玉書到辦公室一會兒,分管經濟的康副市長一個電話把他召了過去。先是正經地談工作,工作談完了,離下班吃飯還有點時間,他們就閑聊起來,兩句話就說到在美國製造恐怖事件的本?拉登頭上。範玉書說,要是沒有這個家夥,我們現在還在美國呢。康副笑了笑,他正是範玉書參加的那個赴美考察團的團長,不過他已經到過美國多次,就不大可惜,他說我給你說個笑話吧,這幾天美國懷疑拉登躲在中國呢,你知道怎麼回事嗎?原來美國的間諜衛星一到夜晚,就反複接到中國偏遠鄉村傳出聲音說,拉燈睡覺,拉燈睡覺,這一下子讓美國人十分驚訝,不過接著再偵查一下,他們就明白了,原來那是中國農村裏,男人招呼女人趕快上床的聲音。
拉燈睡覺,拉燈睡覺。範玉書笑了起來。
在市政府食堂和康副一起吃了工作餐,範玉書回到經貿局的辦公室,想起洪花香在局裏的招待所,決定去看看她。
前兩年,經貿大樓落成之後,局裏把原來舊的辦公樓改成了招待所。距離不遠,開車五分鍾就到了。範玉書自己開車來到招待所,走到一樓就看到洪花香在廊道上拖地板。她身上穿的是一套新的牛仔衣,褲管卷得高高的,露出兩條結實的小腿,她握著一隻拖把,正用勁地拖著地板,沒有看到範玉書走過來。
哎喲,範局長來啦,服務台裏走出一個中年婦女,她是招待所的副所長王美麗,看見範玉書一臉都是笑。
洪花香聽到聲音轉過頭來,一眼看到範玉書,臉蛋紅撲撲地走過來,說阿伯,你就讓我在招待所吧,幹活我能行的。
範玉書看著洪花香站起來比拖把還高了,像一棵小白楊一樣亭亭玉立,就笑了笑,轉頭對王美麗說,王所長,你們這裏還要人嗎?
這妹子很勤勞啊,吳主任帶她來這裏,她也沒歇一下,就不停地幫我幹這幹那,我真是很久沒見過這麼勤勞的妹子了,王美麗說。
那你就把她留下來吧,範玉書說。
洪花香感激地看著範玉書,眼睛裏一閃一閃的。範玉書說,你先在這招待所幹一陣子再說,幹什麼怎麼幹,你都要聽從王所長的安排。
這妹子很乖的,王美麗對範玉書說。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們招待所的員工了,有什麼事再找我,好不好?範玉書說。洪花香點點頭,繼續向前拖著地板。範玉書沒想到這麼三句兩句就把洪花香的事情搞定了,在廊道上他也不便跟她多說什麼,就跟王美麗告辭。王美麗一再請範玉書到房間裏坐一下,喝一杯好茶,範玉書謝絕了,王美麗就送他走到大門邊他的小車旁,王美麗說這種事,你讓吳主任打個電話給我就行了,還用你親自跑一趟?範玉書坐到車裏,說小姑娘剛從鄉下來,可能不大懂事,你要多多關照她。王美麗連聲說一定一定,範局長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