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燈睡覺(3 / 3)

這個晚上,範玉書有兩個推不掉的飯局,他像串台的小姐一樣,這邊先吃一陣子,又趕到另一邊去。想到昨晚與林芳的衝突,他不由多喝了幾杯。回到家裏,已經是十一點多了,範玉書發現他房間的門上用透明膠粘著林芳寫的一張紙條: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範玉書心頭凜然一驚,難道什麼事被林芳抓到了把柄?可是他不相信有什麼事被抓到了把柄,他掏出鋼筆,就在下麵批複似的寫了四個字:莫明其抄!!他故意把妙寫成抄,還打了兩個大大的感歎號。

把紙條貼到林芳房間的門上,不一會兒,林芳把紙條又貼回來了,林芳的批複更簡捷,隻有兩個字:虛偽

範玉書揭下紙條,臉上氣得更紅了,泛到臉上來的酒精好像都要燃燒起來,他大步走到林芳房間門前,說有什麼事,你有什麼證據,你就直說,別跟我玩這一套。

林芳好像就躲在門後,隨即應聲而出,說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我隻想警告你,你要小心點,別玩火自焚,最後搞得身敗名裂,讓全馬鋪的人笑話你。

範玉書不明白林芳搞的什麼把戲,一個更年期婦女的心態實在令人費解,他笑了笑,說謝謝你的關心,我也同樣警告你。

他把紙條揉成一團,狠狠丟在地上,轉身走回自己的臥室。

在他身後響起了林芳把門凶猛關上的聲音,他也把門凶猛地關上。範玉書躺在床上,想到與林芳將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早已蕩然無存,隻有相互的鄙視與怨恨,可是依然生活在同一套房子裏,對外還要維持一種自欺欺人的穩定局麵。人怎麼會是這樣的呢?範玉書內心裏一聲長長的歎息。

第4章

洪水來沒想到洪花香一爬起身就往山坡上的小路猛跑,他氣得渾身發抖,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他身上沒有一點力氣,連話也說不出,隻能在心裏罵著,等你晚上回來,看我怎麼打死你!他想起土樓裏有關這個女兒不是他下的種的傳聞,越想越是咬牙切齒,越是後悔從小沒把她溺死,或者把她奸了。

等你回到土樓,看我怎麼收拾你,洪水來慢慢把手上的樹枝折斷,嘭的一聲銳響,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可是洪水來一直沒看到洪花香回到土樓。天色暗了,土樓裏亮起了昏紅的燈光。洪水來猜測洪花香可能偷偷溜回了三樓臥室,可是他猛地推開她臥室的門,裏麵卻是什麼也沒有,他憤怒地把床上的被子掀到地上,踩了一腳。

第二天上午,洪花香還是沒有回來,洪水來有些奇怪了,這死妹子能跑到哪裏去?這天下午,他聽一個從鄉裏回來的土樓人說,她在路邊一間小店裏看到洪花香在等開往馬鋪市的車。洪水來明白,這死妹子一定是跑到馬鋪去了,可是在馬鋪無親無戚的,她能去找誰?馬鋪就像一條大河,她是一滴水,一滴水掉到大河裏,還不是被淹死了?洪水來惡狠狠地想,你最好淹死了別回來。但是他腦子一轉,想起前些天到土樓裏來扶貧的馬鋪市經貿局的範大局長,範局長笑眉笑眼的塞給她二百塊錢,後來還打電話到村部專門說起她報名念書的事,她跑到馬鋪市,百分之百是找他去了。

你能找範大局長,我也能找範大局長,洪水來突然想到,他很有必要到馬鋪市找一趟範大局長。

門鈴突然膽怯地響了一聲半,後麵一聲響了一半就縮回去了。

林芳一下從床上翻起來。這個下午她感覺到身體不舒服,在外麵吃過午飯就回家睡覺,昏昏沉沉的睡夢裏,好像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可是門鈴聲一下就把她驚醒了。

她摸著撲撲直跳的心,這是怎麼回事?多年來,她總是睡得不踏實,哪怕是很輕微的聲響,也能把她驚醒,然後使她變得焦躁不安,虛火上升。她是一個很能想的女人,她想過,也許這就源於她對男人、對人還有對生活的失望。

下午到家裏來按門鈴,不是按錯了,就是範玉書一些從鄉下來的親戚。雖然她看到範玉書就沒有好心情,但她還是願意在範玉書不在場的時候接待他的親友以及所有來找他的人,因為在這過程中,她可以追尋到範玉書的蛛絲馬跡,掌握他的某些動向,這有利於她在知己知彼的情況下向他發起攻擊和挑戰。

林芳迅速跳下床,披了一件睡袍,就走出自己的臥室,走到門邊找開了裏邊的木門,透著鋼門的外視小窗,她看到了一個身穿舊西裝的鄉下男子,臉黑黑的對她點著頭直笑。

你找誰?林芳說。

我找範局長,我是土樓鄉洪坑村的,他的扶貧掛鉤戶,他前幾天剛到過我們土樓來慰問我。

這個人原來是洪水來。他到經貿局沒找到範玉書,就找辦公室的吳主任,向吳主任問了範局長家裏的地址。他不指望範局長家裏有人,反正先認個路,晚上再來,沒想到範局長家裏有人過來開門了,好像一個高傲的貴婦人模樣,他想這肯定就是範局長的老婆了。

林芳打開了鋼門。

洪水來走進來走了兩步,猛然發現城裏人家進門是要脫鞋的,便倒退三步,把他的腳從那雙穿得變形的皮鞋裏抽出來,範家客廳裏一下彌漫著一股來自土樓鄉村的腳臭。林芳這幾天鼻子正好不大通暢,但是她看到洪水來兩隻黑糊糊的腳趾頭從襪子裏露出頭來,心裏就有些厭惡。

他不在,你有什麼事嗎?林芳說。

也沒什麼事,我女兒,嘿嘿,洪水來搓了搓手,有些不自在地說。

你女兒?是你女兒的事?

是這樣的,昨天,嗯,不,再前一天,我女兒做錯了事,你知道妹子總會做錯一些事的,我就打了她,她就跑了,跑到馬鋪來,我想她一定是來找範局長了……

你怎麼知道她會來找範局長?

我,我猜測的,範局長對她很好,不然她還能找誰?洪水來說,他僵直地站著,主人沒有請他坐下,他是不敢坐的。

林芳沉著臉說,你女兒有多大了?

十六七歲了,站起來很高了,洪水來說,她媽死得早,沒人管教,我的話她都不聽。

妹子大了,就是沒辦法,洪水來說。

林芳在客廳裏來回走著,她身上華美的睡袍晃動著,她突然對洪水來說,你坐一下,便向自己的臥室走去。她打了一個電話給馬鋪經貿局招待所的王美麗,一下就打聽到她想要證實的事情。她帶著一絲不易讓人覺察的笑意,走到洪水來麵前,說你坐下吧,我給你倒一杯水。她轉身用紙杯給土樓鄉客人倒了一杯礦泉水。

洪水來雙手端著一杯水,屁股小心翼翼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你來找女兒,你想要她跟你一起回去?林芳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可是沒等洪水來回話,又接著往下說,範局長把她安排到招待所工作了,你覺得怎麼樣?

這,當然很好啦,洪水來說。

範局長下一步也許就要包養她了,你覺得怎麼樣?林芳說。

洪水來愣了一下,一時聽不明白林芳的話,但是他腦子轉了轉,就明白了,包養就是包二奶,現在有錢人和當官的都愛這麼幹。看來,作為範局長的老婆,她是很提防的,他真不知道怎麼來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他想也沒想過的事情,難道範局長會看得上洪花香?這個死妹子會有那麼大的福氣?洪水來想,要是洪花香真的被範局長包了,他從此可要蹺腳泡茶飲燒酒,享不盡的清福了。

範局長的毛病我都知道的,林芳說。

男人的毛病能說是毛病?那是懂得享受,幹你佬,洪水來心裏罵了一聲,當然他不是罵林芳,他是罵那些享受的男人。

如果你願意跟我合作,配合我,我會給你很多好處的,林芳說。

什麼好處?洪水來瞪大了眼睛。

錢,至少在兩萬以上,林芳說。

洪水來咽了口水,說你要我怎麼配合你?

範局長,你好。

你是哪位?

我是你的扶貧掛鉤戶洪水來啊。

哦,你好。

我女兒丟了,失蹤了,你知道嗎?你有沒有見到她?

水來,我要告訴你,你對待女兒的方式方法,蠻不講理,這是不對的。

做老爸我也做了十多年了,我一直做得好好的,不用你來告訴我,我現在隻想問你一下,我聽說你把我女兒藏起來了,這是不是真的?

你這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嘿嘿嘿,我女兒能有那麼好命嗎?被一個大局長包起來?

洪水來,你不要胡亂猜測。

嘿嘿,那很好嘛,我歡喜,嘻嘻嘻。

聽著話筒裏傳出洪水來怪怪的笑聲,範玉書生氣地把電話一下壓下來。他聽到寬闊的辦公室裏都是自己粗粗的呼吸聲。那個洪水來像幽靈一樣閃一下,又消失了。這個家夥到底怎麼回事呢?範玉書的心情被搞得很糟糕。

中午,範玉書陪省裏來的幾個客人在飯店裏吃飯。幾杯啤酒下肚,他開玩笑地說著腎不好,在客人們一片善意的笑聲中,走到了衛生間。範玉書在這裏遇到了工商局的副局長老簡,他也在這邊陪客人吃飯,他突然壓低聲音,很神秘地對範玉書說,老範,聽說你最近包了一個鄉下的處級妹子。

你聽誰說?範玉書心頭一顫,說沒有的事。

老簡笑了兩聲,說你真行啊,我服了你啊。

老簡包了一個湖南來的妹子,這在馬鋪市許多科級幹部裏,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可是他憑什麼說我也包了一個妹子?範玉書一下想起洪水來上午打來的電話。

哎,你別亂說啊,範玉書說。

老簡抖了幾下手上的東西,收進褲襠裏,關上拉鏈,嘿嘿地笑了兩聲,做了個拜拜的手勢。範玉書突然覺得老簡笑得很像洪水來,充滿一種無賴的味道。

下午在辦公室裏,範玉書又接到了洪水來的電話。

你到底想幹什麼?範玉書厲聲地說。

我女兒能跟你,我很歡喜,範局長,這樣她好命了,我想我們一家也能脫貧了。

無恥。

你說的啥貨意思,我不明白。

我說你無恥,從來對女兒就漠不關心,現在又想把女兒當成商品賣出去。

嘿嘿,女人不是商品嗎?她要能賣個好價錢,還是個名牌產品呢。

洪水來在電話裏無恥地笑了起來。範玉書強忍住怒火沒有掛掉電話,他說洪水來,你聽著,你女兒跟我沒有什麼不清白的關係,從今天開始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

範局長,現在都啥貨世紀了?你還這麼不開拓?有錢有勢誰不想包個小的啊?

範玉書還是忍不住把電話扣了下來。他好像聽到洪水來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笑聲震蕩著辦公室裏的灰塵。他好像看到飛機猛地撞進世貿大樓,轟隆一聲,濃煙滾滾……

手幾次伸到電話旁邊,都收了回來,最後範玉書還是拿起了電話,給招待所的王美麗打了個電話,讓她給洪花香一個月的工資,然後叫她走人。

為、為什麼啊?這姑娘在這裏幹得很好啊,王美麗不解地說。

就這樣辦,聽我的,範玉書說。

可是剛一放下電話,範玉書就發覺自己這樣做,對洪花香來說太不公正了,而且太殘酷了,她有什麼錯?她如果離開招待所能到哪裏去?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而不惜犧牲一個無辜的小姑娘,你不覺得這樣太虛偽了嗎?範玉書突然聽到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責問自己。他的心在顫抖,什麼時候你開始變得如此怯弱與自私呢?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下就抓起電話摁了重撥鍵。

王所長,我看……範玉書頓了一下,說還是暫時不要叫她走。

我剛給她說了,姑娘急得一下子哭了,眼淚卟嗒卟嗒直往下掉呢,王美麗說。

傷害已經無可挽回了,範玉書心頭一緊,他想了想,對王美麗說,你讓她過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十幾分鍾後,門上響起細細的敲門聲。範玉書猜測是洪花香,就走過來打開門,原來真是洪花香,她抬起頭看了範玉書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頭。範玉書發現她的眼睛有些腫,顯然是剛剛哭過。

進來吧,範玉書說。

洪花香走進辦公室,走了幾步就不知往哪裏走。

她發呆地站在那裏,身材像是一棵正在蓬勃生長的小白楊,範玉書一下聽到了一種生長的聲音。

他好像也呆住了。

她微微紅腫的眼睛,她隆起的乳房,她束手可握的腰肢,她修長的雙腿……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她緊緊地摟到懷裏。

這種衝動像一隻小蟲爬到他心上,他感到了一種不自在。

你,你坐吧,範玉書指了指沙發。

洪花香像一個聽話的孩子,點點頭,在沙發上的一角坐了下來。

我想送你去念書,比如馬鋪一中,或者廈門的私立學校,你看怎麼樣?

範玉書看到洪花香搖了搖頭。

我不想念書。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念書嗎?

我不,隻要你肯讓我在招待所繼續打工,我就很滿足了。我隻要能留在馬鋪,不要再回到土樓,我隻要能過一種跟土樓不一樣的日子,我就很高興了。

範玉書看到洪花香眼光一閃一閃的,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寬闊的辦公室裏是一片厚厚的寂靜。我是怎麼認識這個姑娘的呢?9月11日,轟隆一聲巨響,汽車顛簸在通往土樓鄉的崎嶇路上,美國去不成了,送溫暖工程,一對一幫扶對子,洪水來拉著洪花香從廊道上走來,這妹子見到生份人就怕,渾圓闊大的土樓,環環相連的小房間,飛機撞進世貿大樓,拉燈睡覺……

範玉書使勁搖了搖頭,把意識從漫無邊際的遐想裏拉了回來,可是在現實裏,他越發感覺到了表達的困難。

你,先回招待所吧,你再好好想一想,範玉書說。

洪花香站起身,好像一棵小白楊倏地生長起來,微風輕吹,房間裏一片婆娑作響。範玉書聽到了一陣美妙的聲響,那是從自己身體內部發出來的。

突然範玉書伸出了一隻手,輕輕地拍打兩下洪花香的肩膀。洪花香全身微微一抖,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紋絲不動。範玉書的手猶豫了一下,然後依依不舍地離開。

第5章

你好,範局長,嘿嘿。

我已經說過,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

範局長,我是你的掛鉤戶,現在我女兒也讓你掛鉤上了,你總要給我意思意思吧。

我明確告訴你,我喜歡小洪洪花香,我準備送她去念書,我可以培養她念完中學念完大學。

她是我女兒,你憑啥貨奪走我女兒?

請你注意,小洪洪花香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她是有獨立人格的。

我搞不明白你的意思,反正你把我女兒弄走了,我家裏就沒人煮飯,沒人喂豬,沒人收稻子了,你要賠償我的損失。

你要多少?

洪水來沒想到範玉書在電話那頭很爽快地答應給錢,他支吾了一下,把話筒從左手換到右手,聲音哆嗦了一下,說我要一萬塊。

行,我給你一萬,算作給你扶貧,你要寫一張紙條給我,保證從此之後不再橫加幹涉小洪洪花香的自由,盡管她是你的女兒。

我保證,我拿到錢了我就保證……

洪水來放下電話,雙手不停地發抖,接著全身也開始抖起來,他想,哦,天底下的好事都衝著我來啦,他激動得想要跳到天上,向洪坑村和馬坑村的所有人宣布,我女兒被一個大局長包了,我有錢了。他想他要先到鄉裏的發廊洗個頭,叫個小姐好好爽一下,一回到土樓就把洪江北雜貨鋪裏好吃的東西全都買到家裏來,他要到馬坑村向老馬球買六合彩,讓錢生出更多的錢,如果輸了也就算了,他還要出錢叫人把黃瓊花老公的三兄弟扁一頓,不然就叫他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一下給五塊錢,難道他們會不想幹嗎?哈哈哈,我有錢了,我有錢了我怕什麼?

那天,林芳請洪水來密切地配合她,有策略地、分階段地、全方位地發布範玉書包養他女兒的新聞,然後舉報、上訪,爭取抓奸抓雙,把範玉書徹底搞臭,讓他臭得比最臭的廁所裏的屎還臭。林芳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掏給洪水來兩千元,洪水來很激動地收了下來。現在,範玉書一下就答應給他一萬塊,一萬塊啊,他想,他就這樣兩頭收錢,好像鈔票自己印一樣,財源滾滾來,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啊。

不過,他有些不明白,林芳幹嗎要搞臭自己的老公?這對她有什麼好處呢?他從內心裏是不反對範玉書包養洪花香的,反對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呢?隻有不反對,他才會有大大的好處,越來越多的好處,想也想不到的好處。

拿去吧,範玉書用手一推,那包用報紙包起來的錢就向前跑去,跑得太快,撲通一聲,就從桌上掉到了地上。洪水來連忙彎下腰,把它從地上撿起來,一下抱在了懷裏。

你拿了錢,就趕快回到土樓去,用這些錢好好地發展經濟,不要亂花亂用,更不能拿去賭六合彩,範玉書說。

這都是看在你是我的掛鉤戶的分上,看在你女兒洪花香的分上,我不想多說了,你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範玉書又說。

洪水來點著頭,連聲地說著是是是,他心頭熱乎乎的,突然覺得範玉書原來是一個多好的人啊,這一萬塊抱在手上就像一塊金子那樣沉甸甸的,就像一隻火爐那樣溫暖人心。他突然忍不住地說,範局長,你知不知道?你老婆要我配合她,搞臭你的名聲……

範玉書愣了一下,有些吃驚地看著洪水來。

範局長你是個好人,我、我怎麼會聽她的呢?你相信我,我是不會聽她的,洪水來說。

範局長,你要防著一點啊,你真是個好人啊,洪水來又說。

範玉書冷冷地笑了笑,無聲無息,隻是鼻翼抖動了一下,他揮了揮手,讓洪水來盡快離開。洪水來一步一步往後退,退到門邊,又轉過身來向範玉書哈了哈腰,這才開門走了出去。範玉書在房間裏走了幾步,突然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他想,林芳也真是太可笑了,居然想要借題發揮搞臭他的名聲。他的笑聲在辦公室裏飄蕩著,象山穀一樣充滿回音。

他好像看到自己的笑聲像鳥一樣從窗戶飛出去,在馬鋪市的樓房之間忽高忽低地飛翔。這些天來他的心情還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輕鬆裏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悅。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他想好好奚落、挖苦一下林芳,許多言辭湧到了咽喉,爭先恐後要說出來,但是他轉念一想,咽了口水,還是把那些言辭吞了下去。

林小姐,是我啊,嘿嘿,林小姐。

我不是小姐,我已經告訴你了,叫我林總。

林總,不好意思,我忘了,嘿嘿。

我問你,事情進展得怎麼樣?

林總,你才給那麼一點錢,這、這叫我很難辦啊?

你什麼意思?

哎呀,範局長都給了我一萬啦,你才給兩千,我怎麼說也要聽他的啊,我怎麼能聽你的?

你,你這人怎麼能這樣!見錢眼開,不守誠信。

洪水來聽到電話裏林芳的聲音尖了起來,他心裏暗暗在發笑,人應該怎麼樣?難道還需要你來教我?他不停地發笑,這真是好笑的事情啊。他的褲腰帶上綁著那包用報紙包起來的錢,不時就伸手去摸一下。那觸摸的手感很好,讓人有一種恍若夢中卻又真真確確的感覺。洪水來說,林總,你不用生氣嘛。洪水來說,我也不是不想幫你。

林芳在電話那頭氣得嘴唇直哆嗦,她知道她碰上一個無賴了,收了她的錢然後把什麼都向對方泄露出來,然後向對方要一筆更大的錢,然後又回頭來向自己漫天要價。天下無賴都是這般貨色,他們不會有任何信用,隻有對金錢財物的貪婪。不過,無賴也有一個可貴的地方,如果你最大限度地滿足了他的欲望,他就能為你所用。範玉書出得起大價錢,我也是出得起的。林芳說,不就是個錢嗎?我可以給你更多。林芳說,錢算什麼東西?隻要我心裏痛快,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

第6章

誰也不知道省委書記一天會收到多少封直接寄給他的舉報信控告信之類的信件,這些信件要引起他的重視或者關注,那是很難的,概率有如彩票中獎。但是如果你寄給他一萬元,再附上一封信,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尊敬的書記:

我是馬鋪市的一個農民,文化不高,字寫得不好,你不要見怪。你會感到奇怪嗎?

我怎麼寄給你一萬塊錢?這是馬鋪市經貿局長範玉書給我的,他包養了我的女兒,他是一個共產黨幹部,哪裏來的這麼多錢?一定是個貪官。你們為什麼不來查一查?現在我不要貪官的錢,寄給你上交國庫。

洪水來

這封文理初通的短信,省委書記足足看了三遍,然後在上麵做了批示。於是我們這個故事急轉直下。

範玉書突然被“雙規”了。他瞪大眼睛,一片詫異,這種事情會落在他頭上是他從未想過的,他一向認為是比較清廉而謹慎的,馬鋪市科局級幹部抓走了百分之九十,也不會抓到他,可是現在,第一個抓的卻是他。

他什麼都說了。這年頭誰屁股上沒屎呢?他隻好認了。

洪水來從林芳那裏撈到了一筆不小的錢,這下他真是脫貧致富了,在土樓裏過上了有酒有肉的日子。

不久,範玉書因受賄五萬三千多元被紀檢部門移交司法機關處理。他被宣布正式逮捕的這一天,因911事件而臨時取消的馬鋪市經貿考察團正好啟程。本來我也應該是在飛機上的,可是現在卻是在監獄裏,這是怎麼回事呢?範玉書看到了一架飛機猛烈地撞進世貿大樓裏,轟隆一聲,一片濃煙滾滾……他還看到渾圓闊大的土樓,洪水來拉著洪花香向他走來,一切都是那樣栩栩如生曆曆在目……他聽說洪花香自從他被雙規後就離開招待所不知去向,她現在是在哪裏呢?範玉書突然牽掛起她的下落,眼睛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