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來到圩尾街
我老爸怎麼也想不到那個頭戴舊軍帽手拄木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瘦得像一具幹屍的老頭是個大人物。那時我老爸還是一個流鼻涕的12歲囝仔屁,他被麵前的盛大場麵驚呆了,一條長長的鼻涕也忘記吸回去,像瀑布一樣直掛到胸前的衣服上。
大人物出巡的場麵,我們在腦子裏想象一下,就可以複原了,這應該是比較容易的事情。現在我們每天在電視上都能看到一些大人物,在前呼後擁的隊伍中,大人物總是容光煥發,麵帶笑意地向人招手,有時還說一句“同誌們辛苦了”。那時我老爸所看到的場麵和現在完全相同的一點是,大人物被眾星捧月似的簇擁在中心,所有的人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回話時的聲調、表情和用詞都拿捏得相當到位,但是最大的不同是,現在的大人物腦滿腸肥大腹便便,而那時的大人物則幹瘦如柴,腿腳不便,像我們圩尾街的箍桶匠跛腳天成,兩腳一長一短,走路像傀儡樣一晃一晃,但是,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兩個穿軍裝的人時刻跟在他身邊,時不時要伸出手來攙扶一把,時常被不悅地推開,卻始終不離左右,而那些縣領導隻能站在那兩個貼身侍衛的身邊或者身後,微微弓著腰,臉上掛著平日裏很少見的笑容,一般說話總是一迭聲地“是是是”是個不停,腦袋隨著一點一點,腰身就弓得越發像是一張弓了。
那時我老爸真是看呆了。
大人物來到圩尾街,那是個灰蒙蒙的下午,街上一片空寂,因為大人們都到田地裏煉鋼鐵去了,家裏就剩下一些老得走不動的老貨仔和我老爸這樣的囝仔屁。我老爸坐在家門口的石門檻上,手上拿著兩隻陀螺。這兩隻陀螺的鐵釘都被我爺爺拔出來煉鐵了,它們就變成兩隻截肢的殘廢陀螺,不能在青石板上歡暢地跳舞了。我老爸一手抓著一隻陀螺,百無聊賴地一碰一碰,砰砰砰的悶響,像錘子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圩尾街的荒涼。這時陣我曾祖父躺在老厝的後進廂房的眠床上,一口痰堵得他發不出聲音,他抬起手在床道上拍了一下,又一下,他青筋暴起的手臂軟弱無力,像一根稻草,浮起來,掉下去,無聲無息。我曾祖父像爛泥一樣糊在床上,他想要喝水,但是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
大人物來到了我家門口,我老爸徹底地驚呆了,一隻陀螺掉到地下也顧不上了,他甚至感到某種恐懼,縮到牆角上,貼緊牆根一動也不敢動,似乎隻要他動一下,那些黑壓壓走過來的人群就會像洪水一樣把他吞噬。
大人物盯著我家的門楣看了一會,那上麵的春聯早已剝落,隻有一塊汙跡。大人物把手中的拐杖往前一戳,落實了支撐點,便向前移動了一步,稍稍偏著頭往我家洞開的門裏張望,像是在瞄準一樣。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期待著大人物扣響扳機。終於,大人物幹癟的嘴呶動了一下,他的頭也左右搖了搖,隻吐出兩個音節:“不——是。”
許多年之後,我老爸還清楚地記得大人物說話有氣無力,腔調古怪,盡管那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像一隻壁虎一樣地貼在牆上。那時大人物說過兩個字之後,沒有人應聲,那些縣領導隻是有些緊張和難堪地麵麵相覷。大人物沉著臉,舉起手上的拐杖,意思是說向前麵走去看看,那兩個軍人伸出雙手扶住他的胳膊,但是隨即被他推開了,他有些逞能地跨出了一大步,落地不穩,身子搖晃了一下,好在那兩雙手及時地穩住了他。大人物突然歎了一聲,說:“我老了,我以前挑一石米一口氣能從圩尾街挑到水尖山,現在——”
大人物來到了圩尾街,可惜那時沒有攝像機,也沒有電視,圩尾街人事後聽到了一些傳聞,同時又編排了一些傳聞,出入很大,版本眾多,他們說起來的那個勁,好像他們全都在現場一樣。其實現場隻有我老爸,他像一隻壁虎樣貼在牆上,從頭到尾目睹了大人物來到圩尾街的過程,可是他除了驚奇,還有害怕,什麼也不明白。
許多年之後,我老爸對我說:“你老祖(曾祖父)死掉的第二天,大家準備給他辦喪事,‘土公’給他換衣服時,他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話,嚇得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土公’跌倒在地,尿都流出來了。”
“這麼說,他還沒死。”我說。
“都死了一天呀。”我老爸說。
“死了還能說話,怎麼有這麼奇怪的事?”
“是呀,奇怪,世間上什麼奇怪的事沒有呢?”
“我老祖說了什麼話,快告訴我。”
“你老祖說:‘臭頭金’怎麼沒來看我?’說完,合上嘴,閉上眼睛,又跟原來死去一模一樣。”
“哦,‘臭頭金’是誰?”
“那時我也不知道……”
我老祖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因為我老爸也不知道,我老爸見我老祖見過12年都不知道了,我見都沒見過我老祖一麵,就更加不知道了。不過我知道,我老祖長著一隻酒糟鼻子,紅彤彤像一隻紅蘿卜。當然這也是我老爸告訴我的。圩尾街人全叫他“紅鼻”,我從語文課上明白這是一種修辭手法,叫作“借代”。
我老祖單身一人從鄉下流落到圩尾街,用撿來的爛木頭破竹片圍了一小塊地,然後就用黃泥糊起了一間房,其實那也不能叫作房,隻能算是一個避免露宿的棲身之處,風也遮不住,雨也擋不了,不過我老祖也總算是安居樂業了。他沒什麼手藝活,有的是力氣,以打短工為生。這樣的日子是很苦的,就像現在進城的農民工一樣,其實我老祖那時也算是農民進城。有一年過年了,除夕的那天晚上,我老祖不知是買來還是賒來一根豬蹄,放在鼎裏煮湯,味道慢慢飄出來了,他心裏想,今年可以好好過個年了。但是這時陣,一個債主闖進來了,抽了兩下鼻子,對我老祖說,你沒錢還債,有錢吃肉。臉一橫,便掀起鼎上麵的蓋子,把豬蹄撈起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提著走了。我老祖不敢吱聲,心裏想沒豬蹄吃了,至少還可以喝湯。誰知那個債主轉身又回來,手上握著一塊石子,往那口盛滿豬蹄湯的鼎砸了下去,嘭的一聲,鼎破了,湯嘩啦啦全漏到灶裏了。這日子看樣子沒辦法過了,我老祖就想起原來同村許多人到台灣謀生,覺得自己也應該到台灣去碰碰運氣,圩尾街何年何月才有出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