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來到圩尾街(2 / 3)

“老祖當時去了沒有?”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問題。

“要是去了,你還能在這裏嗎?”我老爸說。

我老祖到底沒有去台灣,這不能不說是曆史的遺憾。但是我老祖在圩尾街的日子終於有了一些起色,那間爛竹片和黃泥糊起來的房倒了,他建了兩間夯土房,還討了一個老婆。我老爸說,那是個兵荒馬亂的時節,有時陣都不用討老婆,撿就有了。那時有很多從鄉下逃來的災民,有的倒在路邊都快餓死了,要是碰上一個女的,你把她撿回家給她一口飯吃,她就願意做你老婆。我老祖母就是這樣被我老祖從路邊撿來的。

寒來暑往,日子流水般匆匆流逝,我老祖娶妻生子,畢竟是小人物的營生,和過去、和現在都沒什麼不同,且按下不表。單說那一年秋天,紅軍和白軍在水尖山打了一仗,槍炮聲整夜不息,血都流到圩尾街來了。這應該是比較誇張的說法,水尖山距離圩尾街有二三華裏路,如果說血蜿蜿蜒蜒流到圩尾街,那簡直是血流成河了。而實際上,那隻是兩支隊伍家常便飯的交火。不過第二天清早,圩尾街頭出現一攤血跡,這倒是真的。我老爸說,那天晚上紅軍打敗了,死了好多人,也有一些人負傷跑了。白軍追到圩尾街時,驚奇地發現了血跡,要命的是這血跡就在我老祖的土房的前麵,於是他們就進入我老祖家搜索,可是他們什麼也沒找到。這些白軍有些氣急敗壞,為了表示他們的心情,就把我老祖家的水缸砸爛了,頓時水漫金山,據說我爺爺穿的一隻木屐都漂到了街上。那天晚上,我老祖的東家叫人送來了一隻水缸,我老祖以為這是在做夢,但水缸實實在在就擺在那個地方,讓他整夜無法入睡。

第二天,我老祖早早就往東家家裏走去,東家家在圩尾街中段,是一座三進式的老厝。走到東家門口,正好東家出來了,手上拿著一把剖開的麻稈片,看樣子他是要上茅廁了,我老爸說那時陣擦屁股都是用麻稈片的,不管窮人富人,屁股麵前人人平等。我老祖就向東家鞠躬叫了一聲:“邱爺。”東家姓邱,雖然他比我老祖大不了幾歲,但人家是東家,所以我老祖叫他邱爺。我老祖說:“邱爺,那水缸……”邱爺看了我老祖一眼,因為內急,也不想和他說話,快步往前麵的茅廁走去。我老祖一邊叫著“邱爺——”一邊碎步跟在後麵。邱爺進了茅廁,拉上柴門,裏麵就傳來一陣山崩地裂似的聲響。等他起身推開柴門之後,看到我老祖低頭站在門前,一副惶惑不安的樣子,不由笑了一笑,說:“那水缸是送給你的,不會從你的工錢中扣除。”我老祖一愣,臉上立即展現出感激不盡的欣喜,拉著東家的手連聲道謝,他一晚上睡不著覺就是擔心東家會多算他水缸的錢,沒想到東家是白送一隻水缸。我老爸說,那東家其實對雇工不錯,不管是長工還是短工,他都很仁義。我老爸說,那姓邱的東家和我老祖一樣也長著一隻酒糟鼻子,和他比較熟悉的人叫他“紅鼻”,他也不會生氣。

我老爸說,解放初期,邱爺被定為大地主,那時水尖山下一百多畝地都是他的,圩尾街上好一點的房屋也都是他的,不管這些土地這些房屋是怎麼來的,反正你有這些土地這些房屋,這就是明擺著的罪行。於是邱爺就理所當然被抓了起來,那時主政的是一些穿軍裝的南下幹部,背著槍,操著嘰裏呱啦的北方話,別說那些關在牢裏的家夥,就是街上的小孩子看到他們也會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我老爸說,那時他還在吃奶,晚上肚子餓得哭個不停時,隻要母親說一句“阿北佬來了”,他就嚇得不敢再哭了。可是,誰知道呢,身陷大牢的邱爺居然敢跟那些“阿北佬”頂嘴。“阿北佬”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邱爺立即被五花大綁拉到一個公審大會上,一陣口號之後,槍決於木板搭起的台上,據說邱爺的身體在台上挺了好一會兒,不肯倒下來,有一個“阿北佬”給了他一刺刀,他才像一塊破布一樣,慢慢掉到地上。

那一年,我老祖分到了原來東家名下的一棟三間一廳的磚瓦房。我老爸說,我老祖搬進這房子的那天晚上,還背著人給東家燒了一炷香。但是這件事不知怎麼回事竟然被隔壁的柯大耳知道了,不過他也沒有馬上去告密,直到有一天,他準備在我家後窗搭建一間木棚房,我老祖不讓他建,因為那會擋住我家的采光,這時他才生氣了,當夜就到縣軍政委員會告密,說我老祖給老東家燒香。我老爸說,那時陣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縣裏當夜就把我老祖抓起來,還沒審問就先痛打一頓,可是我老祖堅決不承認有燒香這回事,大概被關了半個月才放出來。我老祖被放出來之後,就變得有點傻了,反應遲鈍,記憶方麵產生了錯亂,比如我爺爺叫作鄧吉利,我二爺叫鄧吉林,他就搞混了,一定要把我爺爺叫作鄧吉林,把我二爺叫作鄧吉利,別人說他錯了,他還振振有詞地說:“我錯了?我會錯嗎?兒子全是我生的,我怎麼會弄錯?”搞得別人不得不懷疑可能是自己弄錯了。

事情的突變是從一個下雨天開始的。那個下雨天的下午,我家湧進了幾個披雨衣戴鬥笠的人,帶路的是兩個縣領導,另外幾個都是很陌生的麵孔。他們進門就用普通話問:“紅鼻同誌在這裏嗎?”麵帶微笑,顯得平易近人。我爺爺讀過書,聽得懂普通話,那時陣圩尾街人都叫我老祖“紅鼻”,就把他們引到我老祖的床前。那些天我老祖一直病歪歪躺在床上,床前一下湧來一群人,他在眩暈中還以為是小鬼們來抓他下陰間了。

“你就是紅鼻同誌嗎?”為首的小鬼問。其實他說的什麼,我老祖根本就聽不懂,他說的是普通話,在我老祖想來,應該就是陰間通行的腔調吧。他點了點頭,又用勁地點了點頭。那個問話的小鬼興奮地握住我老祖的手,一邊搖著一邊說:“太好了,太好了,我們老首長終於找到你了!”在我老祖看來,麵前這個小鬼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對他進行某種判決。他頭昏腦漲,隻能聽任擺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