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爸說,那些人七手八腳把我老祖搬到客廳上,那裏有點光線,有個人脖子上掛著一隻黑色的木匣子,對準我老祖,轟地按了一下。我老爸說,那是給我老祖拍照,不過那時他還不懂得那就是照相,這是後來才明白的。麵對那老式相機轟的一聲,我老祖就不用說了,幾乎昏死過去。
接下來的事情可以這麼簡要地敘述一下:那些人給我老祖拍完相片,回到省裏把相片洗了出來,送到了領導麵前。領導一看就搖頭了,許久才說,我找個時間下去看看。
於是,有一天,圩尾街就來了一個大人物。
回頭再說那些神秘的客人給我老祖拍完照之後,圩尾街很快傳開了我老祖的偉大事跡。你想想,那時陣沒有電視,也沒有超女,人們所能談論的話題多麼有限,我老祖一夜之間便成為全圩尾街、全馬鋪縣的公眾人物,被所有的人津津樂道。
原來,許多年前,紅軍和白軍在水尖山打了一仗,紅軍很不幸被打敗了,有個受傷的紅軍排長跑到圩尾街,我老祖把他藏在家裏,給他治傷,供他吃喝,後來這個排長走了,尋找部隊去了,再後來這個排長就當了大官,變成了大人物,不久前他調到了省裏來,想起當年的救命恩人,可是名字早就忘記了,隻依稀記得有人叫他“紅鼻”,住在馬鋪圩尾街。大人物也老了,有時就不免感歎自己的命是“紅鼻”給的,便派了人下來尋訪,果然在圩尾街找到了“紅鼻”。
不用說,這個“紅鼻”就是我老祖。圩尾街人都知道我老祖就叫做“紅鼻”。
馬鋪縣隨即授予我老祖“革命接頭戶”的光榮稱號,我爺爺被安排了工作,我二爺被送到了工農幹部學校培訓。我老爸說,那時陣圩尾街人還傳說,省裏那個大人物拔下了一筆款,準備給我家蓋一幢樓,同時給我爺爺和二爺都安排一個老婆,整連的女兵由他們挑,想要誰就是誰。許多年之後,我老爸跟我說這些話時,我還是笑了,讓我覺得圩尾街人還是很幽默的。
我老爸說,縣裏組織一些筆杆子來采訪我老祖,準備挖掘一些感人的革命故事,重點是他怎麼精心照料受傷的紅軍排長,可是我老祖總是呆呆地說不出話來,戴眼鏡的筆杆子就提示說:“你有沒有把家裏的雞殺給他吃?”我老祖搖搖頭,又點了點頭。眼鏡高興地說:“有,好,很好。”立即興奮地在紙上記了下來。突然我老祖咳了幾聲,他用手揉了揉脖子,好像是告訴卡在脖子中間的那口痰,別搗亂了,讓他好好說幾句話,我老祖說:“‘臭頭金’……”那個眼鏡眼睛一亮,大聲地說:“你叫他‘臭頭金’是吧,他叫你‘紅鼻’,這是多麼親密無間的革命友誼,魚水情深呀。”我老祖猛烈地幹咳起來,全身在抖動,臉部中間的紅鼻子一顫一顫,好像要跳起來。他說的“臭頭金”正是那個大人物當年在馬鋪縣的革命生涯中留下的綽號,很多人都知道,我老祖也知道,可是他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
據說馬鋪縣整理了一篇材料,送到了省裏,那個大人物看著看著,眉頭就皺了起來,立即決定到馬鋪親自走一趟。
於是,幾天後,大人物就來到了圩尾街。
大人物來到圩尾街,在我家門口看了幾眼之後,便繼續往前麵走。前麵一座大厝吸住了他的目光,那門楣是光滑的青石,那上麵還刻著三個字:儒林第。大人物抬起頭,眼光定定地看著門楣。所有的隨從全都靜了下來,好像大人物正在酣睡,大家呼吸一下就會把他驚醒。時間變得很慢,現場一片寂靜。
大人物的眼光慢慢從那三個字上麵移開,大家全都暗暗鬆了口氣,但是這時候,大人物突然說:“就是這裏。”
“這裏,沒錯。”大人物說。
現場一些目光開始轉來轉去,一些表情變得惶恐不安。
大人物向前走了一步,亮開嗓子叫了一聲:“‘紅鼻’,我來了,我是‘臭頭金’……”
這時,陪同裏最大的那個縣領導不得不擠到大人物麵前,用一種恭敬的彙報口吻說:“金老,這個人是大惡霸大地主,罪大惡極,已經被我人民政府鎮壓。”
大人物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大家注意到他的身子似乎晃動了一下,好像是站在風浪滔天的船上。不過他身邊兩個侍衛緊緊扶住了他。縣領導小心翼翼地說:“金老,您辛苦了,還是回去休息吧。”大人物麵無表情,像一個紙人一樣,緩緩轉過身子,幹瘦的個頭夾在兩個高大的侍衛中間,像是被挾持的人質。
浩大的隊伍再次經過我家時,縣領導又湊到了大人物跟前,說:“金老,這是‘紅鼻’家,這個‘紅鼻’苦大仇深……”但是大人物雙目微閉,神情恍惚,好像是在夢遊之中。縣領導就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回到縣委招待所,大人物就躺在了床上,安靜得像一根蒼老的樹根。幾個縣領導肅立在床前,低頭注視,表情凝重。突然大人物抬起一隻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又徐徐掉了下來,大人物說:“你們定了就定了……”
“說誰就是誰……”大人物說。
大人物來到了圩尾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老祖居然也知道了,他迷迷糊糊地喊著:“‘臭頭金’……‘臭頭金’……”
幾天後,我老祖死了。據說,“土公”準備給他換衣服時,他突然睜開眼睛說了一句話:“‘臭頭金’怎麼沒來看我?”把現場的人嚇得魂飛魄散。我老爸說,他說這是我爺爺說的,我老祖在生命最後的幾天裏神誌不清,連他自己也相信自己就是那個收留紅軍排長的“紅鼻”。
我老祖死了,出乎我們家的意料,縣裏開了一個隆重的追悼會,縣領導都來參加了,花圈擺滿了一地。有一個縣領導讀著手上的紙,深切緬懷我老祖的革命事跡,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當年不顧個人安危,把紅軍排長藏在家裏養病治傷。我老爸說,這就像一場戲,演到中間發現演錯了,但是戲是不能停下來的,更不能告訴觀眾演錯了,所有的角色必須將錯就錯,把戲繼續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