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翁中貴嗎(1 / 3)

你叫翁中貴嗎

1

事情來得過於突然了。幽暗的樓道口,一個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墳墓裏冒出來:“你叫翁中貴嗎?”翁中貴愣了一下,眼前是個麵目模糊的男子,他下意識地“嗯”了一聲,隻感覺唰地一團黑影向他臉上撲來,他根本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沒有躲閃,甚至還把臉迎了上去,臉上像是擊打沙包似的發出沉悶的聲響,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像熱鍋裏的油一樣竄了起來。就這樣,翁中貴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正中眉眼之間,眼前濺出一片火星,他跳腳喊了一聲:“你——”黑糊糊的拳頭像導彈一樣又砸了下來,他踉蹌著往後退,嘴裏的聲音剛剛吐出就被砸得七零八落,“你——你——”他後退的屁股抵到了牆上,整個人就順著牆壁一屁股坐了下來,那黑糊糊的拳頭一下子找不到他,一隻皮鞋抬了起來,像一隻正在搜索目標的黑洞洞的眼睛,緊緊盯住了他,便狠狠地踩下來。翁中貴身子驚悸地一顫,那巨大的鞋底像一堵牆向他傾倒下來,眼前一黑,一片濃濃的黑暗淹沒了他。

事後翁中貴回想起來,事情來得過於突然了,有個看不清麵孔的男子問他,“你叫翁中貴嗎?”翁中貴叫這名字都叫了四十多年了,可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嗯了一聲之後,一陣拳腳相加就像暴風驟雨一樣打得他落花流水。當那個麵目不清的襲擊者哼了一聲,有些意猶未盡地轉身離去時,翁中貴死死地盯住他的背影,像一攤爛泥糊在牆角裏,怎麼也扶不起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陌生的背影肆無懼憚地大搖大擺地消失在前麵的小街拐彎裏。那時,他急促地呼吸,恨得牙癢癢的,真想猛追上前,把那人的肩膀扳過來,看看到底是什麼人,竟然對他大打出手,可是他飽受拳打腳踢的身子疼痛難忍,除了嘴裏噝噝噝地抽著氣,再也動彈不得。

那天晚上,翁中貴是晚飯後散步到堂兄翁中和家的。兩個人是同年生的,中和年頭他年尾,性格差異很大。中和高中畢業後進了馬鋪供銷社,二十多年間跳了七八個單位,從事過五六個行業,而中貴大專畢業後分配到馬鋪保密局,就一直在那不聲不響地呆著,二十幾年如一日,連辦公桌的朝向都沒動過。那天晚上,中貴剛剛在堂兄家的沙發上把坐姿調整好,中和就興奮地說起他最近跟一個朋友合夥開辦小鐵廠的事跡,描繪出一幅財源滾滾的美妙前景,中貴想從環保角度提一點建議時,中和話頭一轉,說小鐵廠雖然利潤驚人,但所需流動資金很大,他準備到農行貸一筆款,希望中貴能做他的擔保人。中貴隨即愣了一下,說:“我?”中和說:“是呀,你。”中貴的眼睛像飛進了沙子,眨了好幾下,支支吾吾地站起身,說:“這、這個——再說吧……”

翁中貴在走回家的路上,心情驀地變得很沉重。堂兄直截了當提出來的要求,讓他很不開心。他隨即起身告辭,其實已經明白無誤地表示了他的態度,“再說吧”便是推托。替人貸款做擔保這種事,近年來在馬鋪被公推為最傻的傻事。同一幢辦公樓的馬鋪文明辦,有個副主任為朋友擔保貸款40萬元,結果朋友生意做敗了,連夜跑路,結果銀行隻能找副主任討錢,每個月從他的工資裏狠狠地扣,隻給他留120元當作生活費,其他全扣到銀行裏,至今已經五年了還在不折不扣地扣。中貴還有一個同學,也是為人擔保,結果貸款人跑路了,自己也隻好變賣家產跑路,至今下落不明。身邊活生生的事例教育著中貴,千萬不能做這種傻事。管他是親哥表弟還是什麼人,就像高壓線一樣不能碰就不能碰。他一路走著,一路想著堂兄當時那僵住的表情,心裏說,別說你是我堂兄,你就是我親爺爺我也不敢為你擔保。就這麼一路想著,走到了江濱新村的樓下,這裏有兩幢四麵敞開的機關宿舍樓,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沒有物業管理,沒有保安,沒有路燈,混得好的人全都離開了這裏,中貴自然算是混得差的,所以至今住在這裏。他走進黑糊糊的樓道,對他來說,早已習慣了這種黑暗中的行走,隻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生了:有人把他痛打一頓,然後揚長而去。

2

翁中貴在馬鋪醫院骨傷科的病床上躺了一天,傷勢不算重,也不算太輕。最重的其實是他的心事,到底是誰襲擊了他?他腦子裏一下閃過堂兄翁中和那天晚上難堪的表情,但立即否決了這一念頭,堂兄有可能因為他不願意擔保就叫人打他嗎?不可能。那到底有可能是誰呢?翁中貴回顧了自己四十幾年特別是近十年來的人生曆程,本分做事,老實做人,在單位裏不爭名不爭利,在社會上幾乎與人沒有交往,在鄰裏之間也是與人為善,也就是說他既沒得罪過誰,也沒欠過誰的錢,更沒睡過誰的老婆,到底是誰為了什麼對他下此毒手呢?他實在想不出來。

“你一定得罪誰了,不然人家平白無故打你做什麼?”老婆來送飯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誰?你說。”翁中貴說。

“我要是知道誰,我就到公安局報案了,讓警察把他抓起來,賠我們的醫藥費。”老婆憤憤地說。

要是知道誰——這不是正確的廢話嗎?要是知道誰,可是誰知道是誰呢?翁中貴躺在病床上,這個問題比傷痛更折磨他。

住院那天剛好是星期天,第二天是星期一,翁中貴照樣去上班,保密局的辦公室在辦公樓最僻靜的角落裏,他一路上沒遇到任何熟人,局長一整天沒露麵,兩個副局長也不見蹤影,他們都是在保密局掛名享受級別的,實際上工作崗位在別的部門,保密局真正的人員隻有翁中貴一個人。他把門一關起來,保密局就真正是一個人的保密局了。所以幾天過去了,居然沒有人對他臉上的傷痕、創可貼提出質疑,這說明他的保密工作確實做得很到位。

隨著傷口的結痂、脫落,時間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地流了過去。那天晚上挨打的經曆,翁中貴也漸漸淡忘了,他的生活依舊像從前一樣刻板單調,猶如櫥櫃裏疊得整整齊齊的卷宗,散發出一股發黴的氣息。偶爾老婆會嘀咕起無處報銷的住院醫藥費,讓他覺得那是很遙遠的陳年往事了。

這是一個平常的星期六下午,翁中貴準備去爬山。他走到了樓下,看見對麵2號樓前兩個男人推推搡搡的,隨著言辭的激烈升級,肢體接觸的動作也越來越大。這兩個男人他都不認識,許多年來他都不愛管閑事,何況是這種帶有火藥味的衝突。他決定裝作視而不見,大步走過去。但是就在他經過衝突雙方的身邊時,他聽到了一個人說:“翁中貴,你給我小心點。”翁中貴?叫我嗎?他猛地吃了一驚,不由刹住腳步,扭頭一看,隻見那一胖一瘦的兩個男人像頂牛似的,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看來並沒有人叫他,可是他分明聽到了,翁中貴,這三個音節他是不會聽錯的。那兩個男人各自鬆開了手,一個人說:“我怕你威脅呀?這年頭誰怕誰呀?”那個身材發胖的男子很洪亮地哼了一聲,說:“翁中貴,你還是小心點。”然後氣呼呼地轉身走去,像一部重型車從翁中貴身邊轟隆隆地開過。那個幹瘦的男子也做了個冷笑的表情,轉身向樓梯走去,翁中貴看著他的背影在樓道口一晃,不見了,突然想起什麼,連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