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猙獰
天上有一輪圓月,水裏也有一輪圓月。卟嗵一聲,水裏的圓月破碎了。三耳沒有把手上的第二顆石子投到水裏,他猛跑了幾步,仰頭望著天,手往後一拉,用勁地把手上的石子向天上扔出去。
石子似乎憋著氣,嗖嗖嗖地衝向夜空,可是隻劃出一道弧線,便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圓月依舊高掛,亮晃晃閃射出一種鋒刃的光芒。
三耳低著頭往前麵踢踢嗒嗒地走去,他不想看天上的月亮,他討厭這麼圓又這麼亮的月亮。昨天他剛剛從拘留所被放出來的時候,那個戴眼鏡的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出來過中秋呀。”那鏡片後麵的笑意,分明是說你這小子運氣不錯。其實,他更想呆在裏麵過中秋。記得剛到馬鋪的第一年中秋也是在裏麵過的,警察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塊月餅,圓圓的一塊拿在手上,幾口就吃掉了,吃完還把手指吮吸了幾下,那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月餅,以前沒吃過,以後也沒吃過。要是今年還在裏麵過中秋,應該還能再次吃到那好吃的月餅,可是人家把他放出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月餅不夠分了。
小時候家裏過中秋,三耳最多隻能分到一塊拇指頭大小的月餅。奶奶總是對三耳說,不能用手指著月亮,特別是中秋月圓,你要是用手指著月亮,第二天醒來就會發現耳朵掉了一隻。那時三耳嚇壞了,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捂住耳朵,心裏充滿一種莫名的恐懼。三耳的右耳窩前麵多長了一塊薄薄的肉,所以叫作三耳。那時常有大人跟三耳開玩笑說,反正你有三耳,掉了一隻才正常呢。三耳捂緊耳朵,從此不敢多看月亮一眼,更不敢用手指它了。長大之後,三耳才發現奶奶是騙人的,可是那時候奶奶早已不在人間,老爸老媽也開始老了,三耳獨自來到馬鋪城裏,幹起小偷的營生,有一次在一戶人家失手了,被人窮追猛趕,對方揮著一把刀,把他的右耳連同那塊多餘的肉削去了一大半,從此三耳變成了一耳,不過大家還是叫他三耳,畢竟三耳叫得順口了。
河水清冽洌地流淌。三耳到馬鋪好幾年了,他知道這條河叫荊江,聽說它的源頭就是老家山腳下的那條石澗流水,他有點想不通,那麼細細的一道流水,穿山越嶺,流到馬鋪城來,不僅沒有在半路上消失,反而變成浩浩蕩蕩的一條河。有時他感覺人還不如水,自己其實也像一滴水一樣,流進馬鋪這條大河裏,卻是立即被淹沒了。
荊江對麵是燈光閃爍的熱鬧街區,這邊還是一片荒涼和空寂。幾年前有個香港老板來這邊投資,聽說要搞一個娛樂山莊,大片的農田被推平了,來來往往的大卡車壓出了一條土路,幾座別墅蓋了起來,可是不久香港老板不知怎麼的跑了,鬧哄哄的工地很快就沉寂下來。在三耳和他的同夥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那個香港老板其實是個江洋大盜,他投資的錢都是偷來的,從各個國家偷來的,他之所以跑路是因為國際刑警終於發現了他的蹤跡,準備要來抓他,他當然不能束手就擒,便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三耳很相信這一說法,也很崇拜那個陌生的香港佬,人家才是幹大事業的,自己不過是個小偷。
三耳晃著肩膀往前走。遍地月光,像撒了一片細細的鹽。以前在鄉下,家裏用的鹽都像麥粒一樣的粗大,到了城裏他才知道鹽也有細細的,像沙子一樣閃閃發亮。三耳記得自己第一次做小偷偷的就是小賣部裏的一包粗鹽,那天老媽給了他錢讓他買一包鹽回來,可是他把錢弄丟了,那是老媽從褲帶後麵的暗袋裏小心翼翼掏出來的兩角錢,上麵還帶著母親的體味。那時他才十來歲,他怕挨打,就偷了一包鹽回家。
前麵有一座別墅,牆體是白色的,在皎潔的月光裏越發顯得發白,白蒼蒼像死人的臉。三耳很不喜歡,這都是天上月亮惹的禍。他站住了,抬頭張望著別墅,還踮起了腳尖。他往前走了幾步,從另一個方向看了看別墅,似乎看出了一點門道,這座兩層別墅屬於“大臉小屁股”結構,就是前麵的大門很大,還圍了一個大大的院子,後麵像尾巴一樣長出一間平房,開了一扇小門。三耳判斷別墅裏沒有人,甚至可能一個月未曾有人來過。很多別墅都是這樣,它們像幽怨的宮女,難得被寵幸一回。三耳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惡狠狠向別墅扔過去。
沙土在空中散開了,還沒有抵達別墅就紛紛墜落。別墅像一頭蹲伏在那裏的白狗,眼光警惕地盯著三耳。以前在鄉下,三耳最不怕的東西就是狗,有時他一瞪眼,狗就嚇跑了。可是麵前的別墅在他想來像狗,卻不是狗,突然他衝著它汪汪汪叫了幾聲,它還是紋絲不動。
三耳圍著別墅走了一圈,走到後麵的平房門前,把那隻碩果僅存的耳朵貼近門邊聽了一會,像來客一樣抬起手,敲了敲門,習慣地握住鎖頭一扭,沒想到門鎖一下扭動了,他驚乍地往後退了一步,打開一縫的門並沒有吐出蛇信子之類的東西抓住他,心裏這才鬆弛下來。三耳回頭望了望,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是一間傭人房,朝內開了一扇窗,借著月光他看到了牆上的開關,就把電燈打開了。房間裏堆放著一些雜物,牆角上亂七八糟地掛了許多蜘蛛網,看樣子這裏很久沒人來過了。一道短廊通向了別墅的主樓,那裏還有一扇鐵門,但是沒上鎖,隻輕輕一推就開了。三耳輕手輕腳走進了別墅的廳堂,這裏像星級酒店的大堂一樣,高檔的家具擺設在月光裏閃著一種深沉的光。三耳咳了兩聲,一聲比一聲高,然後用一隻耳朵捕捉著回音,整座別墅裏靜得他那隻殘廢的耳朵一陣陣發痛。現在好了,他確信,別墅裏沒有人,當然自己除外,因為自己不是“人”,自己是一個小偷。有一次他在車站門口偷了一疊錢,還攥在手裏,那個五十來歲的女失主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尖利的哭聲像劃玻璃一樣刺耳,她一邊哭一邊說:“那是我進城給老貨子看病的錢,哪個畜生偷去了,不是人呀——”那時他幾次想把錢還給哭泣的婦人,卻一直沒有勇氣,他把手插進口袋裏,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開,那時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個“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