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平認出了這人原來是大學同學曾新穎,畢業之後再也沒有來往,雖然同在一座城市,卻從沒打過照麵,今天算是十多年來第一回了。他的五官、身材看起來還沒有變形,他也到馬鋪去,難道他也是去赴約的?吳曉平腦子一轉,基本上可以確定,他也收到了相同的一封信。十幾年前,他和她是班級裏半公開的一對,吳曉平橫刀奪愛,把她從他的手裏奪了過來。按照通俗的說法,他們是情敵,而且是你死我活的情敵。吳曉平記得有一天傍晚,他們在圖書館後麵的一片小樹林裏相遇,“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方對視了大約三十秒,曾新穎丟下一句“還是你厲害”,掉頭而去。其實吳曉平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也許隻能說是對手太不厲害了,才顯得自己有點厲害。畢業前三四個月,學校裏開始鬧哄哄的,吳曉平和她吹了,他認為畢業後兩個人不能分在一起,不如就吹了好,那時節,大家忙著上街,這等男女私情不被人關注。有一天大家從街上回來,浩浩蕩蕩的隊伍到了學校附近就漸漸散了。吳曉平溜進一間扁肉店想吃點心,前腳剛進,曾新穎後腳就來了,眼光直直地瞪著他,又說了一句“還是你厲害”,然後轉身而去。吳曉平用等待扁肉和食用扁肉的十多分鍾時間才想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他悵然地走向學校大門,和身邊經過的群情激昂的同學們形同路人。

畢業之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吳曉平從沒和她聯係過,偶爾從同學那裏獲得一些關於她的片言隻語,也是心靜如水。

這時車上陸續上了幾個客人,有人大聲地問售票員要不要走了,那個挎一隻大包的姑娘總是說,快了,快了。

風雨越來越凶猛了,雖然停車場裏像個避風港,但是狂風掃蕩著城市發出一陣陣尖銳的聲響,就在每個人的耳邊回蕩,大家望著車場外的雨簾,都顯得憂心忡忡的樣子。

吳曉平看到曾新穎抬起頭了,他一邊擦著眼鏡一邊問售票員開車的時間,他還回頭往車廂後麵望了一眼。吳曉平慌忙把頭低了下來,他相信他沒看到自己。要是他看到了不知會怎麼樣?這肯定是一場難於收拾的尷尬。

巫小茶

大巴還是冒著風雨開出了車站,在積水的街道上,像一隻大魚劃開水麵,笨拙地遊動著。

吳曉平想了很多,最想的是下車。如果車子突然熄火了,他想他會從車窗跳下車。他去馬鋪,曾新穎也去馬鋪,兩個昔日的情敵一起去見過去的戀人,這是怎麼回事呀?

風雨瓢潑中的車子像搖頭擺尾的大魚,向著前方茫茫的雨幕遊去。吳曉平閉上眼睛,開始感到這是一次荒唐的旅程。剛看完她的信,他就決定去馬鋪見她,心裏蕩過絲絲的信念,燈光朦朧的賓館房間裏,兩個曾經的戀人,一個雖然已經發福,一個或許還是半老徐娘吧,“執手相看淚眼”,太誇張了,也許是輕輕的一瞥,心領神會,然後相擁上床。現在看來,這一切全是癔想。她還叫上了曾新穎,讓兩個情敵一起來到麵前,她到底想幹什麼?如果有她的電話號碼,他想立即打通她的電話,問問她到底想幹什麼。可是他從來就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對她畢業後的動向隻了解一個大概:在馬鋪一中或二中教書,嫁了一個男人,生了一個兒子,一說是女兒,或許是雙胞胎。

巫小茶——吳曉平對她的認識是從她的姓名開始的。大概開學半學期後,他才在當代文學課老師的點名簿上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心想班上同學居然還有這麼個性化的名字。那天老師點名,他終於把“巫小茶”和她的主人對號入座了,原來就是那個梳著小辮子、有兩隻小酒窩的身材單薄的女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她也姓吳,叫紅英,其實吳紅英是另外一個人,她就叫做——巫小茶。有一天下課在走廊裏,他意外碰到她,說你姓巫呀,這個姓很少。她說,我們馬鋪姓巫的很多。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話。後來,他們至少一年裏沒說過話。大二下學期,年段裏開始湧現一對一對的背影,或消失在宿舍樓後麵的小林子裏,或在同學們的視線裏招搖過市。吳曉平那時熱衷於詩社活動,也算是活躍的校園詩人,有一天晚上他在山上的樹林裏約會一個英語係的女生,對方失約了,他一路踢踢嗒嗒地走下山,半路上看到巫小茶和曾新穎相依相偎地往山上走來,本來就不平靜的心被攪得辛酸不已,看著人家甜甜蜜蜜,對自己熟視無睹的樣子,心裏升起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這種感覺後來變成了一種自我激勵。他想證實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有能力,他決定做一個試驗,從別人那裏撬一個女朋友過來。班級和年段裏的幾對戀人閃過他的腦子,他一下選定了曾新穎和巫小茶,他們相愛的背影曾經傷害過他。

車子在路邊一家加油站停了下來。有人問司機怎麼不走高速?司機說高速公路封閉了,隻能走國道。曾新穎一聽心裏就涼了半截,走國道要多走幾個小時呀?看著雨水像白色錫紙一樣包著車窗玻璃,外麵的天地幾乎被雨水連成了一線,他心裏很擔憂,要是今天到不了馬鋪怎麼辦?可惜他沒有巫小茶的電話號碼,不然他真想在車上給她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告訴她他正在前往馬鋪的路上。短信可以這樣寫:我正一步步地向你奔去。這麼多年來,生活把他的心磨礪得很粗糙了。這時想起巫小茶,他的心似乎變得柔軟了一些。

他和巫小茶是全班最早進入情況的一對。高中三年他隻知道埋頭讀書,連看一眼女同學的念頭也要克製,考上大學了,終於是鬆了口氣,他的眼光開始悄悄地追尋女同學,整個晚上為一個微笑、一聲招呼而輾轉反側。其實那時他需要的隻是談一場戀愛,至於對像是誰似乎並不重要,他完全處於一種敞開的饑餓的狀態,一碗麵條、一塊麵包或者一隻冰淇淋,隻要能夠充饑就行了。這時候巫小茶主動向他走來,成為他情感生活中的美味快餐。

一個饑餓的人,開頭吃什麼東西都是好吃的,但是漸漸吃飽了,再好的東西也會吃不下。一年後,曾新穎對巫小茶的情感進入了一個厭食期。有一天,巫小茶讓曾新穎幫她買一本《人論》,曾新穎拒絕了,理由是:大家都在看這書,沒必要趕這個時髦。但是幾天後他們一起在教室裏自修時,他發現她正在看的書是《人論》,過了會兒方才沒頭沒腦地說,買了?也是過了會兒,她才抬起頭說,是曉平送給我的。他一下警覺起來,說奇怪,他怎麼送書給你?她有些不滿地撇撇嘴,說他怎麼不能送,都是同學嘛。他霍地站起身,要不是教室還有一些人,他就要發作了,但他還是克製了,氣呼呼地走出了教室。等他到了一趟衛生間,又在廓道上站了十多分鍾,回到教室裏她卻不見了,她的書包也同時失蹤,桌上隻攤開著他那本《古代漢語》,薄薄的紙頁似乎在燈光裏輕輕歎息。

曾新穎決定三天不和巫小茶聯係,看她會不會主動來找自己。第一天比較平靜地過去了,第二天他開始有些坐立不安了,第三天他想,今天課間要主動找她談一談,必要的時候自己先認個錯,男人不能太小肚雞腸了。這天上課的路上,他驚喜地發現她就走在前麵,不由覺得天助我也,一邊喊著小茶小茶一邊小跑追了上去。巫小茶轉過臉來,橫眉冷對地瞪了一眼,說我最不喜歡心胸狹窄的男人。他噎了一下,想說的話全都咽回去了,隻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向教學樓走去。有人從他身邊經過,熟悉的同學還推了推他的身子,他像木偶似的動了動,靈魂已經被抽走了。

車子又開始走了,像是腿腳不便的老人,在狂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走得很慢。但是曾新穎知道,就是再慢,也是正在向馬鋪一步一步地前進。向馬鋪前進,向巫小茶走去。這個念頭讓他心裏熱乎起來,他想,就是格美台風來得再猛,也不可能阻擋他的腳步。

吳曉平和曾新穎

車子停在了公路邊一家飯店的門口,曾新穎第一個跳下車,冒雨跑進了飯店。吳曉平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他透過窗戶看到曾新穎在掏錢買快餐,自己也是有點餓了,可是一旦進去了,兩個人不就曆史性地碰麵了?他就在門前的攤點上買了一塊麵包,大口地啃起來。

一陣風把雨斜斜地吹了過來,站在門邊的人紛紛往裏麵退。天空裏的雨下得起勁,公路上白花花一片,偶爾一部汽車駛過,激起一道道水柱。

吳曉平吃完了手裏的麵包,心想掉頭回去是不可能了,無論如何隻能硬著頭皮到馬鋪去,看看巫小茶到底搞的是什麼名堂。他回頭往飯店裏看了一下,估計曾新穎快吃完飯了,連忙跑上車,坐好,身子往下矮下了一點。他剛做好隱蔽工作,曾新穎就上車了,一邊剔著牙一邊往車後麵看了看。吳曉平感覺他的眼光從他的頭發上掠了過去,身子不由一陣發冷。

在畢業前,他們有過一次對話。地點是校部辦公樓前麵的池塘邊,雙方表情嚴肅,氣氛凝重,比當時電視上的對話場麵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也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接觸。

曾新穎說,你真厲害呀。

吳曉平說,厲害的還是你。

曾新穎說,是你。

吳曉平說,是你,是你先不要了人家,我是幫你善後的。

曾新穎說,你把她從我這裏撬走了,然後又把她甩了,還是你厲害。

吳曉平說,我沒甩她,我們不合適。

曾新穎說,你們不合適,你幹嗎要從我這裏把她撬走?

吳曉平說,你大聲什麼?我現在把她還給你行嗎?

曾新穎說,哼!

車子發動了,又衝進雨幕裏,像一隻大魚下水,吭吭哧哧地劃動著。曾新穎填飽了肚子,感覺舒爽了許多,心想就是晚三小時到馬鋪也不要緊了,不過他還是很想早點見到巫小茶,雖然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但這需要什麼思想準備嗎?似乎也不需要,往事如煙,曾經滄海難為水,抽刀斷水水更流,過去的便過去了,沒什麼是可以追回的,現在隻能麵對“現在”。但是,要是沒有那個“過去”,也不知“現在”是怎麼樣的?他想,如果沒有吳曉平從中插一腿,他最後會娶了巫小茶嗎?無法確定。說到底,人生就是一次難於確定的旅行。

車子進入了馬鋪境內,開始在山間公路盤旋,這是雖然不屬於沿海地區,但受台風影響很大,雨水幾乎是傾盆而下,車子被澆得感冒了一樣,連連打著響嚏。下了一道山坡,公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香蕉林,像是被狂風暴雨打折了腰,一片一片地葡伏在地上,有的浸泡在水裏。車子進了城區,風漸漸小了,雨也奇怪地小了。馬鋪縣城經過風雨的衝刷,顯得特別幹淨。旅客們紛紛打開緊閉的車窗,清新的空氣湧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