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美
曾新穎
一陣風挾裹著雨點乒乒乓乓地敲打窗玻璃,動作急促粗暴,突然間便停止了,歇了一口氣似的,又乒乒乓乓地來了,好像一個惡作劇的學生向老師的窗台扔沙子,如此反複了好幾次。
曾新穎從床上翻起疲軟的身子,神誌迷迷糊糊的,好像夢遊似的走到窗前時,風雨撲到他臉上,幾乎把他推了個趔趄。但是這一推倒是讓他清醒了一些,他看到城市夜空黑沉沉一片,麵前這片街區顯然已經停電,像是茫茫無邊的大海,一陣陣襲來的風雨就是海麵上的狂風怒濤,夜幕被撕開一道道口子。
格美來了。前兩天電視、報紙和網站就開始不厭其煩地念叨,今年5號台風要來了。這個台風就叫做格美。在語文修辭上這叫做擬人,小學就教過了,但是曾新穎在十多年的中學語文教學生涯中,還常常要喊破嗓子向學生做解析並舉例。這也怪不得他,隻能歸結於他所任教的中學是全市最爛的學校。曾新穎把窗子關上,按了下電燈開關,燈沒亮,看來是停電了。
床上的老婆翻了一下身子,嘴裏嘟噥著什麼,像夢囈一樣含糊不清。曾新穎沒理她,摸黑走到了衛生間,坐在馬桶上發呆,漸發漸呆,竟然睡了過去。
坐睡在馬桶上的曾新穎淩晨時再次被格美驚醒,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落了客廳電視櫥上的一隻花瓶,破碎的聲音像椎子紮了他一下,他一個激靈從馬桶上跳了起來,寬大的短褲落在了腳踝上。他彎腰提起短褲,走到客廳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身子哆嗦了一下。他一緊張就會產生一種生理性的哆嗦,手腳變得忙亂無措。他走進衛生間刷了牙,卻發現牆上沒有他的毛巾,原來昨晚就被他收進行李包了,他隻好扯下老婆的毛巾將就一下。就在他把老婆的毛巾掛上牆時,老婆進來了,短短的睡衣下麵露出了一圈輪胎似的肚皮,她瞪著正在作案的曾新穎說:“你用我的毛巾幹什麼?”
曾新穎沒時間解釋,轉過身子,從老婆身邊擠出了衛生間。他跑進空著的兒子房間,從床下拉出昨晚藏在這裏的行李包,想到自己還沒穿好衣服,又把它塞了進去,然後走進臥室裏,從凳子上提起長褲,一腳踩進褲管裏,用力過猛,差點把自己絆倒了。當他穿戴整齊,背著行李包,準備打開家門時,老婆從衛生間走了出來,驚乍地說;“台風天呀,你也去?”
“台風天怎的哩?台風天又不影響開會。”
“你沒看電視嗎,台風天飛機都停了。”
“我隻是坐大巴,走高速,風雨無阻。”
這時,曾新穎已經打開了鐵門的防盜鎖,老婆把圓滾滾的身軀堵了上來,眼裏閃著不信任和疑惑,說:“老曾,你開什麼會呀?好奇怪。”
“有什麼奇怪?我們的專業跟你說你也不懂。”曾新穎推開門往外走,他肩上的行李包幾乎從老婆的胸部上輾了過去,頭也不回說,“三天就回來了。”
“別做什麼壞事,要是讓我知道了,你會死得很難看。”老婆像是警告又像是送別地說。
曾新穎用咚咚咚的下樓聲做了回答。他的腳步匆忙而有力度,就是平時趕去上課也沒這麼急過,那爛學校偶爾遲到一下並不要緊,今天要是趕不上車他就到不了馬鋪了。從省城開往馬鋪,每天隻有上午8點20分一趟車。車票他前天就已經買好了。從家裏到汽車站,坐公交大約是半小時,打的至少也要15分鍾,而現在已經快8點了,他原來計劃7點半出門,在街頭小攤用10分鍾吃個早飯,然後等公交到車站。現在看來不僅不能吃早飯,還必須迅速攔到的士。
風雨停了,天空一片渾濁。濕漉漉的街道上卻是被風刮得比平時幹淨。車來車往,像地震前的蟲子,一隻比一隻跑得快。曾新穎站在路邊招了幾下手,經過的的士都已有客。總算有一部黃的士停了下來,曾新穎一頭鑽進車裏,左腳還在車門外,就著急地說:“汽車站,南站。”
快到汽車站時,風雨又來了。台風天總是這樣,詭異多變。曾新穎下了的士,迎著風雨撐開手中的雨傘,狂風一下把傘布吹翻了過去,他就像手持火把跑進體育場一樣,倉皇地跑進候車室。他頭發濕了大半,衣服往下麵滴著水,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雨傘合攏了。時間是到了8點20分,但開往馬鋪的班車仍舊沒有消息,廣播裏反複地播放幾趟班車停開的通知。停開的班車裏麵沒有馬鋪,這讓他稍微鬆了口氣。曾新穎在椅子上坐了會兒,坐不住,走到服務台問:“馬鋪的車幾點開呀?都超時了。”裏麵一個婦女瞪了他一眼,說:“台風天沒辦法。”他走到檢票口往車場裏望,驚喜地看到馬鋪的班車靜靜地停在那裏,好像就在等待他一個人似的。他就走過了檢票口,也沒人攔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向馬鋪班車。
車門敞開著,像一塊磁鐵一樣,一下把曾新穎吸上了車。他剛站穩就發現車裏空無一人,怎麼會這樣?難道乘客都受台風影響遲到了?不管怎麼樣,車在這裏,他上車了,這就好。他的車票是1號,他坐車一向喜歡坐前麵,於是他便在1號座把自己安置下來。
一陣風雨呼叫著撲向了車場,劈裏啪啦的聲音像是衝天的爆竹。這時一個挎著售票包的姑娘走上車,向曾新穎伸出了一隻手。曾新穎一邊掏出票給她一邊問她:“車要走了嗎?什麼時候走?”
“快了。”她說。曾新穎知道她任何時候都是這樣說的。他幹脆就閉上眼睛休息,前些天天氣熱得快要死人了,吃不好睡也不好,這兩天準備到馬鋪,又弄得心力交瘁的。本來到一個地方,買上票坐上車便是了。但是對他來說,到馬鋪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旅程,需要準備的不僅僅是行李,還有開會的借口,更主要的,許多塵封的往事像細菌一樣在他腦子裏複活並迅速繁殖,使他變得神思恍惚。這一切來自於他收到的那封信。
這幾年收到的信件無非就是一些征訂資料的廣告函,曾新穎沒想到還能收到一封真正意義上的私人信件(雖然這封信也是打印的),更想不到這封信是她寄來的,而尤其想不到的是,信裏懇切地要求他務必於7月25日趕到馬鋪。“你一定要來,你不是說為失去了我而後悔嗎?如果你這次不來,你還會繼續後悔的。你到了馬鋪之後,直接住進江濱路的貴人香賓館就行了。什麼事情先別問吧,留點神秘感,到時你自然就會明白了。”有誰看到大學裏的初戀女友十幾年後突然寄來這樣的信,不會匪夷所思而又心神不定?曾新穎很快就決定去馬鋪,看看那個多年未曾聯係的初戀女友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誘惑。
吳曉平
作為晚報副刊編輯,吳曉平每天桌上都會有幾封信,盡管報社無紙化辦公已經好幾年了,但是總會有一些邊遠山區的作者用最傳統的方式向他投稿,還時常會有一些通知他入選某某名人錄的信件,前者他完全不看了,直接丟進廢紙簍裏,後者有時還會讓他饒有興趣地打開,一目十行地掃描一遍,然後也扔進廢紙簍裏。早幾年他就入選過七八本的中國名人錄和世界名人辭典,現在他不想再花這個冤枉錢了。
接連幾天的高溫,吳曉平感覺全身像是在烤箱烤過一樣,發福的身軀不堪重負,回家爬到二樓就氣喘籲籲,襯衫濕透了大半。前天王小錦打電話問他要不要過去,他已經兩三個月沒到她家過夜了,但他想也沒想就說,你家在七樓,又沒電梯,我根本爬不動,我要是爬到了七樓就再沒勁爬到你身上了。王小錦氣呼呼地掛掉了電話。大學畢業後,吳曉平在中學教了幾年書,王小錦是當時學校食堂王師傅的女兒,在高三複讀班補習,偶爾來找他指導一下作文什麼的,基本上是正常的師生關係,後來吳曉平因為會寫一些叫作散文詩歌的東西,再因為他姐夫的表哥在報社當了老總,他就調到了報社。這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這期間他的生活有個重大變化,就是他離婚了。現在的離婚已經不再是多麼嚴峻的事情,對吳曉平來說反而意味著許多新的機會。有一天他在肯德基很意外地遇到了王小錦,王小錦跟他一樣幾乎胖了一圈,原來她從一家專科學校畢業後,一直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吳曉平那時開玩笑說,沒想過找我呀?王小錦眼光閃閃地說,找你幹什麼呀?一畢業就忙著上班、談戀愛,然後是結婚生孩子,哪有空找你呀?接著,她歎了一聲,幽幽地說,不過現在倒是閑了,我離婚了。那時吳曉平哦了一聲,一時不知說什麼。就像許多通俗的都市故事一樣,他們有了一次約會,然後就上床了。有一天,吳曉平對她說,我可不想娶你呀。王小錦推了他一把說,誰想嫁給你呀?他們的關係便斷斷續續的。大家彼此都明白,像他們這樣可能是最適合他們的狀態,輕鬆自在,何必要搞得那麼累呢?
那一天,吳曉平掛斷了王小錦的電話,又把空調調低了一度。報社有規定,空調最低不能低於25度,他已經調到了19度,還感覺到身上有一股熱氣直往外冒。桌上三封未拆開的信全被他扔進了廢紙簍,但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從廢紙簍裏翻出一封信,寄信人地址寫著“馬鋪內詳”,正是“馬鋪”這兩個字像錐子刺了他一下,盡管他皮肉肥厚,還是不由一愣。打開信,居然是她寄來的,打印稿的最後落款是她的姓名。這個姓名已經長久地淡出他的記憶,這個人更與他的生活沒有了聯係。但是這一封打印的信,一下讓他的思緒返回到十多年前的大學時光,許多往事像沉船的碎片被撈了起來。他想起1989年畢業前後的那段非常時期,學校裏到處亂糟糟的,許多人拿了畢業證就倉皇似的逃回家,連散夥酒也沒喝一杯。有一天他到車站送一個男同學,意外地看到她獨自一人在等車,沒有上前和她打招呼,甚至也跟男同學說一聲,就悄悄溜回學校了。這是吳曉平最後一次見到她,她的身影看起來那麼消瘦,好像一張剪紙……這麼多年了,她突然給我寫信是什麼意思呢?“你一定要來,你不是說為失去了我而後悔嗎?如果你這次不來,你還會繼續後悔的。你到了馬鋪之後,直接住進江濱路的貴人香賓館就行了。什麼事情先別問吧,留點神秘感,到時你自然就會明白了。”這段話他足足讀了三遍,感到有些好笑,多年不見,她也玩起神秘來了。不過一種巨大的好奇心還是讓他隨即做了決定,到馬鋪去,為什麼不去呢?
南方的天氣總是這樣,熱到讓人受不了的時候,台風就來了。昨晚的格美帶來了一陣陣的風雨,吳曉平鼾聲如雷地睡了一個好覺。早晨醒來,發現窗前桌上的一些物品都被雨水打濕了,他也顧不上,把窗門關緊,簡單收拾一下行李,背起包就往外走。
風雨交加,像許多手拍打著車身,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吳曉平坐在的士裏,看到路麵上像是有一道道河水在流淌,車輛一駛過,便濺起一人高的雨水。他心裏想,這樣的台風天到馬鋪去赴約,也許正是天意,注定讓人更加難忘。到了車站,吳曉平直奔窗口買票,卻發現排隊的人幾乎都是退票的,他大聲地往窗口裏喊:“馬鋪的班車有沒有開?”裏麵的人懶得回答他,他轉身向檢票口走去,那裏隻有幾個旅客探頭探腦的,好多人茫然地打聽著班車的情況。吳曉平看到停車場上停著開往馬鋪的大巴,便穿過檢票口走過去。車前站著一個跟車賣票的姑娘,吳曉平問她要不要走了,她說快了,便向他伸出手來。吳曉平掏錢買了票,往車上望了一眼,居然一個人也沒有。他嘀咕了一聲,還是登上了車,發現前排的位置上有個人歪著身子在打瞌睡,便往大巴的中部走去。他選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給屁股調整了一個最佳的姿勢,突然覺得坐在前排打瞌睡的人很麵熟,不由站起身,從側麵仔細地辨別了一會,驚訝地想,怎麼會是他呀?他也要到馬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