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的文下來了,你看看……”這是董長天的開場白。他從口袋裏掏出文件的複印件,有點鄭重其事地用雙手遞到江珍手上,“最近比較忙,好幾天沒來看你,還好吧?”
江珍點點頭,就認真地看起文件。董長天發現她這些天好像消瘦了許多,氣色不大好,眼睛下麵似乎還有淡淡的淚痕。這個可憐的女人,盧玉林的死對她打擊真是太大了,這麼想著,董長天心不由抽緊了一下。
“人死了,這個也沒什麼用了,”江珍放下文件,輕輕說了一聲。
董長天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就低下頭看自己手掌的紋路,心裏後悔沒把老婆一起叫來,老婆在場,可能就不會冷場了,老婆是中學老師,伶牙俐嘴,總能找到話說。董長天想了想,感覺到老調還是可以重彈的,便抬頭對江珍說:“你有什麼困難,盡管跟我說,我跟玉林的關係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江珍說著,眼睛突然閃閃爍爍眨起來。董長天擔心她當場落淚啼哭,好在隻是虛驚一場,原來是一隻小飛蟲跑到她眼睛裏搗亂,江珍擦了幾下眼睛,對董長天笑了一笑,雖然笑得有些勉強,有些不自然,卻是讓董長天寬心了許多。董長天反客為主,泡了兩杯茶,說:“這是我們土樓鄉天嶺公司生產的天嶺觀音,口感還不錯,也耐泡。”
“玉林在時很愛喝的。”江珍定定地說。
“天嶺公司的老板戴詔安這人很有腦子,去年他帶了幾斤極品觀音到廣東參加拍賣會,最高的一斤賣到了八萬元的天價,”董長天一邊品著茶一邊說,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正在寫作的作家,突然靈感大發,起了一個好開頭,思路越來越清晰,文字結構人物命運全部成竹在胸,隻管不疾不緩往下寫,“戴詔安這人為人不錯的,對玉林和我都很好的,我們經常聚在一起喝酒,我開玩笑對他說,我這胃切掉的三分之二至少有一半是跟他一起喝酒喝壞的。我跟玉林都給過他不少幫助,他到過家裏,你該有印象吧?人有點胖,喜歡戴一副墨鏡,玉林經常說他像是黑社會的老大……”
“我記得,他過年來過家裏,出手很大方,”
“這個……”董長天感覺到他的筆不經意間切入了主題,“他說前些天,也就是玉林出事前一天,給了玉林一些東西,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什麼東西?”江珍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也沒什麼東西,就是幾份申請文件,”董長天自自然然就隨口編造,“他想要一塊地,要送申請給領導審批。”
“我去清理玉林的東西,把公家的文件、材料都歸還給鄉裏了。”
“這我知道,我回去再叫人找一找。”董長天說。
董長天回到家裏,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坐車回土樓鄉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也許戴詔安根本就沒給盧玉林送錢,趁他死了就詐說送了,反正死人已經無法開口,死無對證,他能省10萬元不省,那不是大傻瓜嗎?這麼一想,董長天就想到戴詔安這人雖然為人豪爽,但說到底也是在利用他和玉林,他十分精通“投資”與“回報”的關係,總想用最少的“投資”得到最大的“回報”,現在可遇不可求的機會來了,不必“投資”就有“回報”,他豈能白白放過?不想還好,這麼一想,越想就越確定戴詔安根本沒給盧玉林送錢。董長天自認本人並非太貪財的人,既然你戴詔安答應要給,就給嘛,就算是不想給了,你也別唬人說給了,這樣太不夠意思了嘛!做人總是要講一些規則的。
這時,汽車從天嶺公司門前駛過,董長天忙叫司機調頭到天嶺公司一趟。從車上下來,董長天抬頭望了望公司大樓,心裏對戴詔安說,你天嶺公司能有今天,我和玉林出了多大的勁啊,誰知你卻來耍我!三樓辦公室裏有人出來張望,見是董長天,連忙進去向戴詔安報告。所以董長天剛剛走到二樓,就遇到戴詔安從三樓下來迎接。
“哎呀,董記你來啦,怎麼事先也不來個電話?我好到大門接你,就你一個人啊?太好了,太好了,樓上請樓上請。”戴詔安兩手握住董長天的手,使勁地搖了幾下。
“順路,進來看看。”董長天不冷不熱地說。
戴詔安引著董長天進了他的總經理辦公室,回頭想叫人來泡茶,董長天說:“不喝茶了,想跟你說句話。”戴詔安好像覺察到這句話的分量,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不正經地連聲說:“董記指示,我一定照辦,一定照辦。”他轉身把門關上,學日本人對董長天鞠了個躬,說:“請說吧。”
董長天對戴詔安這一套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隻像是看戲一樣,淡淡地看著他,說:“你真給盧玉林送了東西?”
“送了,現金,十劄,上麵還有銀行的封條。”
“我問了盧鄉長的妻子江珍,她說她不知道這回事……”
“是盧鄉一個人到我家來拿的,她又不在場,怎麼會知道這事?”
“我知道玉林這個人,他拿錢回家會跟江珍交個底的,可是這次他什麼也沒說。”
戴詔安漸漸明白了董長天的意思,眼睛瞪得老大,說:“董記,你是不是懷疑我沒給盧鄉送?”
“好了好了,不說這事了,反正我沒收到盧鄉給我的一半。”
戴詔安心想,你唬我呢,你收了也說沒收到,反正盧鄉已經死了,死無對證,你想多要一點,直說嘛,何必來這一招,弄得大家心裏不痛快!唉,當官的也真是太虛偽了!戴詔安用咒誓的語氣說:“董記,我真是把東西給盧鄉了,裏麵有你的一半,我要是沒給,我明天出門不是翻車就是雷打死。”
“戴老板,話別說得這麼重,我隻是跟你說我沒收到東西嘛,我沒說你沒送。”董長天說著站起身,“鄉裏有事,我要走了。”
“上午就在公司視察,中午吃頓飯再走嘛。”戴詔安握住董長天的手說,他握手的動作已經表示送別了,嘴上卻仍在挽留。
“改天吧。”董長天說。
“那好那好。”戴詔安說。
從天嶺公司回到土樓鄉辦公室,董長天心想,也許戴詔安真是把東西給盧玉林了,隻是盧沒來得及給我,可是盧把東西弄到哪裏去了?盧是晚上拿到東西的,當晚他並沒有像在戴詔安麵前說的那樣立即把東西給我,那麼當晚他有沒有回縣城的家呢?先假定他沒回家,那麼他是不可能在土樓鄉把東西存進銀行的(土樓鄉的儲蓄所晚上都不營業,而且他堂堂一個鄉長也不會弱智到親自去存一大筆的錢),第二天一早他就帶隊下村檢查計生工作,先到文山、再到南坑,中午在南坑吃的飯,稍作休息就轉到田寮,接著又到楓樹東,最後到馬坊,晚上在馬坊村支書馬建設家吃飯喝酒,然後就落水“犧牲”了,從這一活動行程來看,他根本沒時間把東西轉移出土樓鄉,可是他拿到東西的當晚到底有沒有回家呢?如果回了家,又連夜回來,那就說明他把東西拿回去了,而且存心不給我。董長天立即打通了盧玉林司機的電話,先雲裏霧裏扯了一通,便問他盧出事前一天晚上有沒有開車送他回城,司機說沒有,那天晚上盧鄉長在鄉裏沒回家。董長天想起那天江珍見到盧玉林的遺體時哭著說,我四五天沒見你了,四五天前你還是活人,今天你卻是一具死屍了!江珍的哭訴應該是可靠的,這就完全可以證實,盧拿到東西的當晚並沒有離開土樓鄉,十劄的現金不是一張紙,難道盧把它們帶進了墳墓不成?董長天靠在大班椅裏,像個沒有線索的偵探一樣冥思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