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燒紙
那應該是個比較祥和的傍晚,天氣很好,土樓鄉和土樓鄉人民都很好的。盧鄉長帶了幾個鄉幹部在馬坊村村支書家的灶間裏喝酒,喝,喝,喝,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盧鄉長說我出去放水一下,便晃著寬闊的背影出去了。土樓鄉村的廁所都在家門外,用木板釘成,十分簡陋,盧鄉長沒上廁所而是走到了魚塘邊。按常規,廁所是“放水”的指定場所,他為什麼不上廁所而來到魚塘邊呢?這個問題現在沒有人可以回答了。
盧鄉長劈腿站住,從褲襠裏掏出了家夥,飛流直下。這時,腳底一陣鬆動,轟的一聲,整個人就滑落到魚塘裏了。原來他站在魚塘邊的一塊鬆土上,一塊鬆土如何承載一百六十多斤的體量?於是連土帶人一起掉落魚塘。幾分鍾過去了,大家不見盧鄉長回來,都打趣說他這泡尿太長了,簡直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可是又過了幾分鍾,盧鄉長還沒回來,大家就奇怪了,有人就出去看個究竟,找遍廁所也沒找到盧鄉長的影子,打手機也打不通,回來一說,大家連忙緊急出動找人。每個人都是醉眼蒙矓,找來找去都是影子,就是沒有人。還是村支書馬建設清醒一些,回家拿了一把手電筒,而且把尋找範圍擴大到草棚、水溝、魚塘,終於就在魚塘裏照到盧鄉長的半隻腦袋。
盧鄉長死了。那天夜裏,土樓鄉刮起了風。氣象台說,冷空氣下降了。
土樓鄉黨委書記董長天剛切掉三分之二的胃不久,還在縣城的家裏養病,聽到盧鄉長的死訊,他半夜就趕回了土樓鄉。淩晨三點,鄉幾套班子成員召開了緊急會議,大家腦袋醒了,眼睛卻惺惺忪忪睜不開,會上便由董長天給大家統一認識:一,嚴禁傳播盧鄉長的死因,明天董書記將親自向縣委縣政府彙報;二,做好各項工作,確認盧鄉長是下村檢查工作,回來路上不慎落水身亡,屬因公死亡,盡快形成文字材料上報民政局給予正式認定。
死人的事本來是經常發生的,不過在土樓鄉的曆史上,一個鄉長死在任上,卻還是第一次。新鄉長還沒產生,根據縣委縣政府的指示,董長天帶著三分之一的胃回到了土樓鄉統領全局,確保土樓鄉的穩定與和諧。閑下來的時候,不免想起盧鄉長,好端端的喝著酒,突然就做了落水鬼,董長天便覺得這人生真是無常,便有許多感慨鯁在咽喉,不吐不快。盧是他十多年的好朋友了,原來在另外一個鄉,也是當鄉長,常常和書記尿不到一壺,顯得很萎靡不振,後來上頭把他調到土樓鄉,他極大地煥發了工作熱情,兩個人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一般說來,書記和鄉長麵和心不和,鬧點什麼事情,都是很正常的,盧鄉長和董書記良好的合作關係堪稱官場典範,誰知盧命中注定,為一泡尿而丟了身家性命,說來真是天大的冤屈。
這一天晚上,董長天陪縣裏來的一個檢查組在玫瑰酒店吃飯,借口身體不適讓兩個副書記陪著,自己提前撤退了。回到宿舍裏,正想洗個澡,門鈴響了。他打開門一看,原來是戴詔安,土樓鄉天嶺公司的戴老板。
“戴老板,回來啦?”董長天先打了個招呼。
戴詔安幾天前參加縣裏的一個考察團到江蘇、山東等地考察,他看起來神色有點慌張,顧不上答話,就把門關上,結結巴巴地問:“盧盧盧鄉長死了?”
“死啦,燒成灰啦,”董長天擺了一擺手。
“你怎麼也沒給我打個手機說一聲,好歹趕回來給他送個別?”
“你剛走,他第二天就死了,我怎好把你從半路上叫回來?再說,死都死了,送別也沒多大意思了。”董長天說著歎了一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用手示意戴詔安就座。戴詔安便在董長天對麵坐下來,沉著臉不說話,看起來像是悲傷,也像是在思考問題。房間裏的空氣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董長天用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上正是一個女歌星淚水漣漣、含情脈脈地唱著歌,兩個男人麵無表情地看了一陣子,幾乎同時扭回眼光,一起落在麵前的茶具上。
“懶得泡茶,我給你拿一瓶可樂。”董長天說著,起身走到隔壁房間,從冰箱裏拿了一瓶可樂出來。
戴詔安卟地打開可樂,看到拉環後麵有字,眼睛一亮,再一看,隻是“拾圓”,他剛才那一瞬間還以為是“拾萬”,他把拉環丟在茶幾上,喝了一口可樂,又把拉環拿到手上把玩著,他好像下定了決心,開口向董長天問道:“董記,盧鄉把東西給你了吧?”
“什麼東西?”董長天警覺地反問,身子不由挺直了起來。
“不就是那塊地嗎?你和盧鄉那麼支持,我就包了一點意思給盧鄉,讓他轉交你一半。”
董長天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廊道上望了望,回頭淡淡地說:“多少?”
戴詔安豎起十根手指,說:“就這個數嘛。”
董長天眉頭皺了一下,搖搖頭說:“沒有,他一分也沒給我。”
“不可能吧?”戴詔安一愣,嘴巴張得差不多可以塞進一隻梨子,滿臉詫異的樣子,好像是白日見鬼了。
“我說沒有就沒有,我還會騙你不成?”董長天緊繃著臉說。
戴詔安壓低聲音說:“我出去考察前一天晚上,打電話叫他到我家,我親手把東西給他的,現金,十劄,我說這裏麵有董記的一半,他說這還用說嗎?我給你跑腿跑一趟,放心。”
董長天想起盧鄉長出事前一天晚上,也就是收了戴詔安的東西的當天晚上,他並沒有到家裏來,隻是打了一個電話,根本沒說起錢的事,不過問問他身體怎麼樣,就笑說手機快沒電了,改天再聊,哪天再到家裏看望,然後便掛了電話,也許盧玉林是想改天再給,可是他還沒來得及給就到老閻那裏報到了!董長天暗自歎了一聲,對戴詔安說:“我查一查再說。”
“我是給了盧鄉,你看用什麼方式問問江珍,她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江珍是盧鄉長的妻子,董長天想到要找她查問這種事,頭皮不由就有些發麻。這算什麼鳥事呀。戴詔安站起身,說:“我回去給盧鄉燒點紙。”董長天想起哪裏看過的一句話:此人已死,有事燒紙,心裏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幹你佬!
縣民政局正式下文,認定土樓鄉原鄉長盧玉林同誌係因公死亡,給其家屬相應的待遇。董長天拿到文件,心想正好去看看江珍,把文件複印一份給她,讓她多少有一點慰藉,同時見機行事,探探她的口風。
吃過晚飯,董長天叫司機送他回家,他在家門口下車,讓司機明早八點來接他。董長天進了家門,跟老婆說了幾句話,便獨自來到江珍家裏。
江珍一個人在家,剛剛給盧玉林燒完紙。董長天這才想起,今天是那個死鬼的“頭七”。江珍的兒子去年到馬鋪市讀私立高中,一個月才回來一趟。其實,盧玉林、江珍年紀跟董長天夫妻相仿,但他們結婚早,孩子都讀高中了,而董長天的女兒還是小學生。他和盧的良好關係也影響到了各自的配偶和孩子,有一年春節,兩家人聚在一起,江珍還一本正經地要董長天的女兒長大後給她當兒媳婦。但是現在,盧玉林不在人間了,董長天在江珍麵前坐下來就覺得怪怪的。這是盧死後,董長天第三次跟江珍見麵,前麵兩次都有好多人陪著,這次是單獨一人,他更覺得一種怪怪的感覺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