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同誌的追悼會(3 / 3)

每到天一黑,看到王翠花孤鬼似的, 一個人站在隊場邊上,隨風飄搖。革命群眾看到了,吐口唾沫,活該!但有一個人看在眼裏,疼在心上。這個人就是老海同誌。心裏疼歸疼,老海同誌也不敢大明大白地站出來替王翠花說話,自己有黨籍保留在身。可是,有黨籍 保留在身,心裏仍是疼。總想找個法子救她一救。

晚上,每當路上人腳一停,老海同誌就套著窗戶往隊場上看。沒看幾回,老海同誌就看出了一個絕好的辦法——隊場那邊的花生地裏,有人豎了一個稻草人在那兒,身上破衣飄飄的。這稻草人是豎起來趕鳥的,怕鳥刨地裏的花生種。

於是,老海同誌就想用它救王翠花。

白天,階級鬥爭殺氣騰騰!到了下半夜,整個村子便瞌睡下來,隊場四周,一片寂靜。

這個時候,查更的民兵,一般都懶得再到隊場上巡看。於是,老海同誌偷偷地跑到隊場那邊的花生地裏,把稻草人身上的破衣脫掉,穿上王翠花的褂褲。再在稻草人頭上紮上一條毛巾,活脫脫的一個王翠花。把稻草人往隊場邊上一移,就跟真王翠花站那一樣。

有了稻草人替站,王翠花就可以換下來彎一會腿,還可以在一邊的草垛洞裏睡一會。等到天要亮,民兵來查更前,再把稻草人的破衣換上,讓它繼續到那邊的花生地裏看鳥。王翠花穿自己的衣服,繼續站場邊。

這樣一連演習了幾次,沒人知道。

這天,王翠花在草垛裏睡得暖和了,就不想讓老海同誌走,要他一起睡。老海同誌已經多日不挨王翠了,那股火,碰到稻草都能著。何況是多情的王翠花?聽王翠花一說,探身鑽進草垛洞裏,摟著王翠花,熟犁熟墒地就直接往裏耕。一墒耕到頭,又來第二墒,直到老杆竿子完全精疲力竭,才摟著王翠花歇下來。一歇下來就睡死過去。一睡睡到天蒙明,隊長到隊場來敲鍾叫社員上工,在草垛洞裏,將老海同誌和王翠花逮個正著。

隊長年輕,不知這事如何處理,就把情況往鄉革委會報。

鄉革委會覺得很不好弄。不好將一個老黨員跟階級敵人放一起批。決定:還是悶。

前一悶,後一悶,老海同誌的兩個錯誤,在檔案袋裏一悶就悶了幾十年。

王翠花從一個二十來歲的一朵花,老成了沒牙老太,八十差一歲,在老海同誌前頭走了。

老海同誌也由一個一夜鑽幾次女人被窩的青年漢子,老成了一個枯幹老頭。昨天,腿一直,也到馬克思那兒接受階級鬥爭再教育去了。

這老頭一走了事,留給後人的悼詞,卻不好寫。按慣例,村上的人死了,都要開追悼會。開追悼會,就得寫悼詞。寫悼詞就要追溯死者一生。老海同誌這一生咋追溯?

經過反複研究,大夥慢慢也就有了一種新的共識:五十多年前的光棍小夥計,大字不識一個,要他有多高的階級鬥爭覺悟,顯然不大現實。所犯這點錯誤,如果不用階級鬥爭的眼光看,那也是人之常情。甚至,有些年輕的鄉幹部還這樣認為:不要去考究一個老同誌五六十年前的陳賬。愛情本來就是超世俗的東西。階級鬥爭是人為的。愛情卻是永恒的。要說悼詞不好寫,不寫那一段就是了,就寫老海同誌在改革開放搞現代化建設中如何如何就行了。

那追悼會呢?開?

開。

鎮黨委的意見一統一,村裏馬上照辦。趕快派人把老頭收拾收拾,用小四輪拉到縣城去燒。天熱,燒完回來,活人再開追悼會。

可劄杞村離縣城近,四十多裏路,小四輪一個來回,午後,骨灰也就到了家。

骨灰到家前,家裏的追悼會會場也早布置好了。靈堂裏,白花黑紗,氣氛還挺沉痛的。死者遺像,還是當階級鬥爭模範時照的黑白小照。小分頭,笑笑的臉,挺帥。年輕人一看,不當是老海爹,像是陝北來的放羊倌。年老的人一看,又想起那個愛鑽被窩,愛鑽草垛洞的老海同誌。

靈堂兩邊,村校教師還寫了兩幅長長的挽幛。

上幅:四六老黨黨齡長長過過來人。

下幅:六四功過過不大大為為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