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等王翠花睡到後半夜,身上稍稍緩過一點勁來,就覺得被窩裏又是多出一個人來。這人不是別人,還是那個領頭喊口號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老海。
老海白天喊口號,夜裏照常跟地主婆子睡覺,也太不覺悟了。鄉領導一生氣,就不聲不響地把老海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和副村長給擼了。保留黨籍,告老還田。這個處分,老海不丟人,無產階級也不丟人,兩全其美。組織上還批準他在枸杞村挑座好一點的宅院,找個成分好的女人,成家過日子。
枸杞村曆史上是個富村,掃地出門的大戶很多。可是再好的房子,再大宅院,老海不挑,他專挑地主白長貴那座青磚青瓦、朱門白簷的四合大院,跟寒號鳥似的,占著別人現成的巢,過著舒服的小日子。
第二年,枸杞村土改結束。
按人口合算,按當時的土改政策,白長貴不應該全部掃地出門,還可以住他原來四合院其中一合。
已經住進四合院的老海同誌,這時卻意外地開明,主動把四合院的其中三合都讓出來,自己住東廂房,老地主白長貴一家仍住主房。
這是白長貴做夢也不曾想過的,他以為掃地出門以後,再也沒命走進這合大院了。哪裏想到,共產黨這樣講政策,這樣英明!共產黨的幹部真講人道!老地主白長貴念過書,當過私塾先生,共產黨來之前,就研究過共產黨。覺得老海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共產黨,最好最好的無產階級。至於小老婆跟誰睡,那並不重要,女人如水,是流動的貨色,流到哪到哪。再說自己比她大出四十多歲,早就對她做不出男人的事情。土改後,老海幹部能夠代他留住這個小女人,到底還留住了自己做男人的名分,何樂而不為?
於是,老海同誌太太平平,又盡心盡力,做起白長貴的代理丈夫。白天是兩家,黑天是一家。
這代理丈夫一做就做了五六十年。
老地主白長貴,在地富反壞右分子還摘帽之前,便戴著那頂沉重的大帽子,離開了階級鬥爭的年代。而王翠花和老海同誌,就那麼半截長魚(黃鱔)半截蛇,打了五六十年的遊擊戰。
這就是老海同誌曆史上第一個嚴重錯誤。
老海同誌還有一個嚴重錯誤,那是在土改以後。
一九六八年秋天,文化大革命搞到了枸杞村。地富反壞右分子,是複辟資本主義的基礎,這個時候批鬥起來,比土改時還要狠!生產隊裏,經常召開貧下中農訴苦大會,口誅筆伐地富反壞右。每次開會前,都由隊長指揮大家唱訴苦歌:
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貧下中農開大會,訴苦把怨申!……
隊長在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呆過,唱訴苦歌唱得特好聽。
有一次,隊長的訴苦歌才領唱了一半,突然有人大聲喊住他,說王翠花站在那兒也跟大家一起唱哩。
王翠花也唱?這也是她能唱的歌?貧下中農訴苦把冤申能唱這歌,你他媽唱這歌訴誰的苦?申誰的冤?反了你!隊長大喝一聲:“王翠花,你也唱了?嗯?跪下!”吼著,跑上台去,一腳把王翠花踢跪下。
王翠花這小娘們,生來嗓門癢,愛唱歌。在白長貴用地把她換過門之前,在娘家莊,她也算是個貧下中農家庭出身,隻不過是爹娘把她投到地主窩裏來了。她每次聽到貧下中農唱,“天上布滿星……”,嗓眼裏就癢,覺得這個歌子很好聽。無論是讓她站在台上,還是跪在台上,也不管脖子上吊的牌子多重,一聽這歌,她就下意識小聲跟著哼。這次聲音就哼大了,讓別人聽到了。
讓別人聽到就麻煩了,哼前麵那三句還可以,哼第四句,歌詞的意思就反了,“訴苦把冤申”,那是指貧下中農要討還地主的血債,不是地主申貧下中農的冤。這個小地主婆,在那種場合,那種時候哼這一句,真是打起燈籠拾糞——找死(屎)。階級覺悟敏銳的人,馬上就覺察出,這是當前階級鬥爭中出現的新情況,級階敵人要反攻倒算了。
隊長馬上召開黨小組會,當即決定,批!狠批!一天批他媽三場。白天批了不算,還罰王翠花在隊場上站七天七夜。
隊長說站七天七夜,六天半都不成。到了文革時期的王翠花,已經不是土改時的王翠花,快五十了,腳又小,不用說站七天七夜,坐七天七夜,人也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