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同誌的追悼會(1 / 3)

老海同誌的追悼會

老海爹死了。

老海爹也該死了。七十三,八十三,閻王老爺請吃飯。昨天卯時18分,老海爹正式被閻王爺請走了。一個光竿老頭,眼一閉,腿一直,說走就走,後事由村裏給他料理。毛主席說: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種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老海爹四六式的老黨員,打淮海那年進的黨,這個追悼會說什麼也應該開的。而且,按黨齡,追悼會的級別,可按正團級例子套。可老海爹除了黨齡還是黨齡,沒級別,村幹部不知咋套。村支部把情況報到鎮黨委,由鎮裏領導定。

老海爹的情況一報來,鎮黨委裏,就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追悼會可按正科級待遇開。另一種意見,老海爹的追悼會不該開。

說老海爹不該開追悼會的一部分人認為,這老頭一生,名不正,言不順,稀裏糊塗一輩子。有黨齡,卻沒黨性。檔案袋查查,問題不少。幾次運動,組織上都沒有拿了他的黨,就算對得起他了,還開啥追悼會?入土為安,也不去追究他前半生的那些糊塗事,也不悼念後半生的成績,前後一拉平,對得起他。

說老海爹的追悼會應該開的那一部分人認為,老同誌了嘛,這樣的黨齡,甭說在全鄉,全縣有幾個?臨了一著,隆重一點嘛。認為老海同誌的前半生後半生,不能一拉平,一拉平不公平。

兩種意見的人就爭了起來。

持反對意見的那部分人,主要認為老海同誌曆史上,有過兩個比較嚴重的錯誤。而且,這兩個嚴重錯誤,都發生在新中國曆史進程的關鍵時期。

一九四六年春天,枸杞村搞土改,建立新政權。

老海同誌是全鄉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因為老海同誌出身很苦,祖祖輩輩,幾乎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的赤貧。土改時,老海同誌已經二十來歲,餓得又瘦又小,人稱老海。共產黨來了,才把他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真正苦大仇深!鬥起龜孫子地主來,要多狠有多狠。白天扛紅旗鬥地主,拖浮財,夜裏還要加班看管集中關押的一窩地主家小。鬥爭一開始,老海同誌就火線入了黨。入了黨,又當了副村長,老海同誌就成了黨的幹部。

就在老海同誌呼風喚雨的時候,村裏悄悄地傳開一則豔聞,說他階級立場有問題,有人看見他看院看到後半夜,就偷偷鑽到老地主白長貴小老婆王翠花的被窩裏去了。

這話村長不信,老海這麼積極,又是新黨員,這點階級鬥爭覺悟都沒有?就派人夜裏打腳跟。幾次腳跟一打,就在王翠花的被窩裏,將老海給按住了。

捉賊拿髒,捉奸拿雙。這事當場被拿,事情也就難瞞了。但村裏又不敢隨便處理這個全鄉走紅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就把情況往鄉裏報。

鄉裏指示,一個字:悶!悶下去!這事決不能弄敞了。弄敞了,這土改運動還咋搞?這階級鬥爭還咋鬥?人民政權還咋建?階級鬥爭正如火如荼,一個披紅戴花的全鄉出名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倒濫在地主小老婆的二溝裏?這事能鬧著玩?鄉裏就當紀律往下交代,誰把這事弄敞了,就以破壞土改罪認處誰。並指出,這事不能簡單下結論,要看成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樹欲靜,而風不止。不能看成是老海睡王翠花,應該看成是地主階級向無產階級施的美人計,是地主階級的一種新反撲。於是,鄉黨委決定,先把地主小老婆王翠花拖出來遊鄉,殺一殺地主階級的囂張氣焰。

鄉裏決定一下,村裏馬上執行。把王翠花從階級敵人集中點提出來,脖子吊雙破鞋。胸前掛著美人蛇的畫板。前麵人牽著繩子,後麵小孩用棒子趕,從枸杞村往全鄉遊,一邊敲鑼,一邊喊口號。口號也不讓別人喊,組織決定讓老海喊。因為讓老海喊,更有說服力,本身就是一種批判。

組織讓老海喊,老海不敢不喊。老海一喊手一舉:

“打倒地主婆子王翠花!”

“打倒毒蛇王翠花!”……

這一喊,老海階級鬥爭積極分子的形象果真不倒,黨的立場也顯得堅定。至於老海內心裏願不願意喊,那不能由他。

王翠花每天早上從枸杞村牽出去,要遊遍全鄉十來個自然村,才能被牽回來。

天黑回到集中地點,小娘們也真正像一條死蛇,軟軟的,站也站不住。頭上梳得油光光的發結也散了。身上衣服也叫小孩樹枝搗爛了。像個乞丐,根本施不成美人計了,有氣無力地倒在稻草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