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勞改連要開到窪裏去墾地。
那一片大湖窪,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葦子地,秋天把葦子割了,土翻出來黑黑的,給擠出油來。
新疆的春天來得很晚,每年都要等三月下旬,四月頭才開始化凍,開始融雪。開凍後,勞改連裏就拉出一批犯人,由我爸帶隊進窪去翻地。
所有犯人兩個特點:一是能吃,二是能睡。進窪不到半個月,帶進去的糧油就吃光了。自古來,斷糧乃軍中大忌。這批犯人有要是沒吃的,就會出大亂子。必須立即派人回連裏搞給養。
四月裏,太陽一天暖似一天,戈壁灘上冰雪融化完了,一片水嘰嘰地冒著熱氣,淤泥沒膝,沙石浮動,馬車、板車、三輪車,凡有輪子的,根本進不了窪。窪裏幾十個犯人給養跟不上,不但翻地任務完不成,而且,犯人們情緒也越來越壞,成天睡獅般地瞪著空洞的眼。有的犯人開始不服管教。
我爸急得光轉圈,怕這樣繼續下去,會出事。何況,以前勞改二連曾經出過事。那年秋天,二連的棉花長得特別 好,到了九、十月,一眼望不到邊,到處一片白!一天,兩個獄警押著三十多個犯人到誌裏拾棉花。警方太大意,為完成拾花任務,把重刑犯的腳鐐都打開來。等三十幾個犯人走到一個小山的拐彎處,前麵那個帶隊的獄警走得太快,後邊的犯人走得太慢,很快造成隊伍首尾脫節,等到前麵的隊伍走到小山那邊去時,後邊的十幾個重刑犯,陡然一掉頭,奪過那個獄警手裏的槍,打死獄警,然後對天開槍。眨眼工夫,三十幾個犯人四處逃跑。等部隊趕到,最後隻抓住三個犯人。
現在墾地的給養不夠,犯人情緒變壞,會不會再次跑反?我爸越來越擔心。
艾叔主動對我爸說,我背。我回連裏去背糧。過去,我在碼頭上扛過麻袋,我能背。
我爸看看情況緊急,就同意艾叔回連裏先搞些給養,穩定犯人情緒。
艾叔就像上火線的敢死隊員,前後背著棒子麵、食鹽,脖子上吊著油壺、蔬菜。加起來有一百多公斤,把艾叔那高大的身軀壓得彎彎的。手裏拄根楊樹棒,一步一陷,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行無大不大的腳印,隨著這些大腳印向前延伸,他艱難地向無邊無際的戈壁灘深處邁進!陽光下,旺氣一蒸,他變得很高大,遠遠看去,就像頂到了天,就像高高的一駝山峰在晃晃地幻動著。一天兩趟,來回幾十公裏,從三連往窪裏送給養。
春墾完了,勞改連的領導根據艾叔的表現,給他減了刑,把他從勞改連放到新生連來。
新生連裏的人,都是從勞改連減刑或釋放出來的舊犯人。顧名思義,新生連新生連,就是到了新生連的犯人,就意味著重新獲得了新生,不再叫勞改隊員,都叫他們“新生員”。新生員就意味著有了又一次新的政治生命,不再是罪犯,行動上獲得了自由,政治上獲得了解放,生活待遇也比勞改連的犯人要好得多。下地幹活,也不用武裝管製。晚上,連裏放電影或演節目,他們也有資格跟農工們坐在一起看。擔水、洗菜、洗衣服,他們也有資格跟農工們合用一口機井。
艾叔為自己能重新獲得新生,感到特別榮耀,在新生連幹起活來更加賣力,表現更好。
連領導連續給他記功減刑。到一九七五年五月,艾叔就被刑滿釋放出來,徹底獲得人身自由。
領導對艾叔說,你可以回家了。
艾叔沒有家。搬運公司也不會再要他。艾叔要求留在新生連,不回家,他自己動手重新安家。自己打土,先壘好房牆。秋天,自己下湖去割葦子,用繩子捆成一根根長長的柴龍。連裏給他一些白楊杆做桁條,搭在兩頭的山牆上,再將那些捆好的柴龍,緊緊地橫排在桁條上,泥上厚厚的草泥和石灰,兩間漂亮的小土屋就蓋好了。艾叔在房前屋後植樹種菜,養雞養鴨,有情有趣地過著單身男人的生活。
艾叔一個人自食其力,靠一張女人的舊照片,在新疆科可克爾勞改農場,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今天,這一條漫長的人生之路,終於走到了終點!
他帶著種種不幸和悲慘走了!
他帶著種種不平和遺憾走了!
他給這個世界沒有留下什麼,卻給我留下了一個好人的永恒和緬懷!
中午,我爸也過來了。他雖然早已退休在家,身體也不大好,咳得厲害,一咳,腰就弓到膝。他說他還是要來送送李伯艾。
一會,連裏幾個年輕幹部也來了。他們跟我爸碰了碰頭。說,火化。
我爸對我看看,說:“學子,回去把你兒子抱來,最後一起在你艾叔跟前磕個頭,給他燒點紙!”
我抬頭看看我爸,覺得人世間的感情,是高於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