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叔老家在重慶鄉下。艾叔爹媽死得早,小學沒念完,艾叔就一個人跑到重慶碼頭上去打工。一直幹了五六年,後來,就成了碼頭上正式的搬運工。一年到頭,在碼頭上扛麻袋。
六十年代那時候,全國實行糧食統購統銷。重慶碼頭上,整麻袋整麻袋的糧食,到處堆得像小山一樣。那時,艾叔才二十來歲,一百公斤的麻袋,一天到晚,不停地往大輪船上扛。
一天下午,艾叔剛扛起一個大麻袋麥子,正低著頭往前走。突然,在艾叔麵前,攔路跪下一個小媳婦,手裏還拉著個瘦瘦的小男娃。那小媳婦叫娃娃也跪下,一齊對艾叔磕頭,說她家裏十多天揭不開鍋。她丈夫病在床上,餓得快不行了,她娘兒倆已經幾天沒吃一口飯了。求艾叔給一把麥子。
艾叔見那母子倆實在可憐,就放下麻袋,從路邊撿起根樹棒,捅開麻袋,給那娘兒倆倒了幾斤麥子。
第二天,有人報告領導,說李伯艾偷公家的統購糧給小老婆。那時,全國都很講政治,幾斤麥子事小,破壞糧食統購統銷事大。再說,那批糧食還是軍用糧,是直接裝船運往越南。那時,抗美援越,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於是,艾叔就被戴上兩頂大帽子,一是破壞國家的糧食統購統銷政策;二是破壞抗美援越戰爭。艾叔就被公安局抓了起來,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開始時,關在重慶一處看守所裏,關了半年,然後押往新疆科可克爾勞改農場。
臨往新疆押的前幾天,艾叔收到一封信,信封中沒有信,隻用紙包著一張女人的半身照片。這個女人艾叔認識,就是那個跪在路上向他討糧的那個小媳婦……
幾十年過去了。那幾斤麥子,種下了艾叔一輩子的苦果。唯一能夠得到一點安慰的,就是這個素不相識的半截女人照。她一直伴隨艾叔在新疆度過了幾十年的滄桑歲月。
艾叔的許多事也不瞞我,他說他後來很想這個女人。說這個女人跟一般女人不同,義氣,有良心。雖然隻匆匆見過一麵,但艾叔總能夠回憶起她的樣子來,說她長得比照片還要好看些,短短的頭發,圓圓的臉,個子不高。艾叔每回說起這個女人,臉上都充滿了愉悅和幸福的神色。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一個男人已經充分愛上了一個女人的緣故。而且,這種愛,是能夠超越時空,並能長久地支撐一個人的精神。
我在連裏初中畢業後,沒再到團部去考高中,覺得在團場念書太苦了,早早晚晚要跑幾十公裏的路,那時,家裏 窮,沒有車,上學全靠走路,我們勞改三連離團部最遠,有時遇上暴風雪,身上還得背上沉重的石塊,否則,人就會被刮跑,所以,就不想再上高中。那時,我才十五六歲,個頭又小,幹不了重活,我爸是新生連的指導員,他就讓我臨時也在新生連裏放羊。我人雖小,但是,連裏給我記的勞動工分,也跟那些新生員們一樣多。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爸爸是新生連的指導員的原因。
我一到新生連,不幾天,就首先跟艾叔混熟了。艾叔特喜歡我,每次我爸給我下的勞動任務,艾叔總是偷偷地幫我幹,有時我把羊放丟了,也是艾叔幫我去找。我就覺得艾叔完全是個好人,根本不像個勞改犯。我常常想,為什麼要把艾叔這樣的好人打成勞改犯?他比我們連裏許多好人還好,有這樣的壞人嗎?想也想不明白。
艾叔是從大城市來的,原先又是國家正式工人,懂得的事比其他新生員多。上工下工,我都喜歡跟艾叔在一起。艾叔不但會講許多故事,會說笑話,說起話來,四川口音很濃,很好聽。人說,四川男人小個多。重慶原屬四川,可艾叔不像四川人,高高的大個子,長長的臉,從後邊看上去,有點像電影裏的那個亨特。多年來,盡管戈壁灘的烈日和寒風,把他的臉煉得黑紅黑紅的,但始終能流露出一個標誌男人的英氣。
艾叔這個人,生性很愛整潔,跟其他犯人完全不一樣。有些犯人,一進勞改隊,就跟豬似的,不好好過日子。艾叔不,就是再忙再累,幹完活回來,也要到井邊去把手臉洗幹淨,把自己身上衣服洗幹淨,把勞動工具整理好。
幹地裏的農活,他特在行,特仔細,在上百個犯人幹出的活路中,一眼就能認出哪趟活是艾叔幹的。如果不是穿上獄服就是犯人,如果不是跟那些犯人在一起勞動改造就勢必是犯人的話,怎麼看,也看不出艾叔是個犯過罪的罪犯。他就跟我們連隊農工們一樣,關心別人的困難,關心連裏的事。地裏的莊稼,什麼時候該上肥,什麼時候該上水,什麼時候該噴藥,樣樣活路,都在他心裏。連裏的牲口產仔,他能一守就是一兩夜。平時看看小冊子,還學會了給牲口看病,學會劁豬劁羊。他幹什麼活都很賣力,那些刁鑽的犯人不肯幹的髒活累活,都是他幹,再難再苦的活,到了他手裏,總是變得十分順妥和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