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李伯艾
天沒大亮,聽屋後路上有人走動起來,說李伯艾死了!
我一嚇,連忙拗起身,一邊套褲子,一邊對媳婦說:“外邊說艾叔死了!我先去看看。待會兒,你把狗兒送給你娘,也去幫一把,最後一遭了!”
我到了艾叔那兩間小土屋門口,我舅媽已經在那兒了。接著,又來了幾個婦女。大家眼眶都紅紅的,要流淚。要說這人哩,也叫咋怪的?活著的時候,就跟周圍沒這人個似的,誰也不在意他。死了,一下就有這麼多人都自動過來送他。在時是根草,倒下是個寶。那些平時跟艾叔有關係的,沒關係的,這會,見他像隻大對蝦似的弓在那張小木板床上,跟前無兒無女,就這麼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去了,心裏都覺得汪汪地難受。
我走進去時,我舅媽手裏拿著折得平平的一身新藍布褂褲,正準備給死人換新。見了我,就說:“學子,來幫一把,把他身上的髒衣服脫了,也讓他換身新衣到那邊去吧!”
我就走過去。我舅媽一想,又說:“哎!你先去問一聲連長,要不要給死鬼老家拍個電報?”
我說:“不用拍了。他老家早就沒人了,電報拍給誰?再說,現在郵電局哪裏還有拍電報的?都用手機。”
我舅媽不說話,又去端來一盆水,放在小木床前邊。把死人的腳一隻一隻從被子裏掏出來,給他清腳。準備給他換上她親手做的那雙新布鞋。
我過去拉拉死人的被子,發現他一隻手放在心口。手裏好像還抓著什麼東西。我翻開他的手,手心裏是一張照片,一張舊得發黃的半身女人照。
正低頭給死人洗腳的我舅媽,也勾著頭過來看。看到了,眼一瞥,忿忿地將死人的腳往盆邊上一放,不洗了。叫我把照片放到化紙盆裏燒了。說,這些男男女女不清不素的東西,別讓他帶到那邊去,說不清。
我懂我舅媽的心裏。
艾叔在世時,我舅媽一直在心底裏愛著艾叔。可艾叔不敢,總是千方百計地躲著我舅媽。有一次,連部大場上放《紅燈記》,我去叫艾叔看電影。走到艾叔小屋門口,屋裏黑黑的,聽見我舅媽在小聲說話,聲音很柔:你別害怕嘛,沒人知道的。所有人都去穀場上看電影了。就是有人知道,你也別害怕,是我來找你的,等你刑滿了,咱倆就公開。來……艾哥!你是知道的,我那死鬼死得早,我守了這麼多年的寡,也沒有這份心事,自從見了你這死艾哥,心裏老惦念著,也不知咋了……嗯,你別怕嘛……艾叔始終不應。舅媽說著,就要哭了。
接著,就聽到艾叔哆哆嗦嗦地說:你走吧!好人!我求你了!我不能。被人知道了,我要加刑的!一加刑,又要重新回到勞改連裏去。你走吧!就當我李伯艾不是新生員,就當你沒見過我行吧?就當我不是個男人行吧?
打那,我就知道他們之間這一層關係。
其實,我爸早就知道了。連裏許多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隻是單相思。艾叔根本不敢,心裏也不愛我舅媽。所以,我舅媽總是既恨艾叔,又愛艾叔。多少年來,一直愛恨交加,愛不能公開,恨不能徹底。看到艾叔臨死時,手裏還捏著這張女人照片,心裏就妒恨,叫我將它燒了。
我望著一邊化紙盆裏哄哄地冒著紙煙火,有些不忍心把照片放進去化。要是放進去化了,艾叔一定會非常傷心的。因為,這張女人照,十多年前,艾叔就曾偷偷地給我看過。他還叫我一定不要在別人跟前說。
那年,我剛從三連初中畢業。一次,我跟艾叔的馬車到艾比湖去拖葦子。艾比湖的葦子,長得好高好高,人一走進去,就什麼也看不到,抬起頭來,隻看到頭頂上那一片藍天,別的什麼 也看不見。在高高的葦子棵裏,能聽到許多鳥叫。一聽到鳥叫,艾叔就心花怒放的樣子,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艾叔就是一個自由的人,那樣輕鬆愉快,一點也不像個服刑的罪犯。他見四處沒人,就痛痛快快地躺在葦子捆上,痛痛快快地伸開四肢,在蘆葦捆上翻滾,嘴裏也哼起小曲,樂嗬嗬地從懷裏掏出一張女人照來,狠親。親完了,才給我看。臉上充滿了一種特殊的喜悅。問我,這女人好不好看。
我說,好看。我就問他,這照片上的女人,是不是他老婆。
他說不是。他說他沒娶過老婆。這個女人,他根本不認識。
我不相信,說他哄我。
他說,狗日的哄人。不過,他也承認,他的確很喜歡這個女人,可惜隻見過那一次麵,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遇見過她。
我問他,既然很喜歡她,為什麼又不跟她見麵呢?當時,我小,根本不懂愛情是怎麼回事情,更不懂男女之間的事。後來長到十七八歲,才慢慢知道,一個男人為什麼會愛上女人。
艾叔歎了口氣,坐起來,給我說起認識這個女人的一段往事。